馬蘭人 馬蘭歌

臺東馬蘭阿美人的音樂活動與思維

孫俊彥

8.2.5 女性地位與形象

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 8.2.4 想像與認同 | 目錄 | 結語 >

1998 年(即 87 學年度)起教育部正式實施的修訂版國民中學課程標準納入了本土化內容,「音樂」一科不再將〈國歌〉、〈總統蔣公紀念歌〉或〈我愛中華〉等以建立國家意識或培養愛國情操為目的者列為「共同歌曲」,取而代之的是臺灣各地不同族羣的民間歌曲,其中包括了阿美族語版本、由林道生編寫鋼琴伴奏的〈馬蘭姑娘〉。〈馬蘭姑娘〉正式編入國民教育的教科書,一方面表示其普遍程度及族羣文化特色獲得官方的「認可」;另一方面也藉由官方的認可,加強了它在原住民歌曲中的特殊地位。當時的音樂科修訂小組包括召集人許常惠,以及他的學生林桂枝,也就是後來恢復原名巴奈.母路,長年研究南勢阿美巫師音樂的阿美族音樂研究者。據巴奈.母路表示,該課程標準將〈馬蘭姑娘〉一曲列為共同歌曲,乃是許常惠等漢族編審委員之意見,原因是歌曲為人熟知且又動聽。1 2012 年 10 月 24 日電話訪問巴奈.母路。

一直到 2010 年代,各家出版社的九年一貫課程「藝術與人文」領域教科書,仍持續選用〈馬蘭姑娘〉。2 例如:南一書局國民中小學課程藝術與人文領域第四階段教科書編撰委員會 2005:148;鄭桂枝等編 2005:49;王建慧等編撰 2005:156 。〈馬蘭姑娘〉被音樂界的專家學者認為是原住民音樂的代表,很難說不是受到 1960 年代的漢語流行歌或是黃友棣的藝術性編曲之影響,這些改編版本使得〈馬蘭姑娘〉比其他原住民歌曲更為臺灣社會所熟知。當然〈馬蘭姑娘〉本是阿美族人琅琅上口的歌曲,在我的訪談經驗中,許多阿美人都視〈馬蘭姑娘〉為盧靜子最有名的作品;但也有少數馬蘭的報導人認為它其實是國語歌曲,只是盧靜子把它填上阿美語歌詞來演唱。所以對許多臺灣民眾不論漢人或原住民來說,漢語流行歌或是漢人音樂家的改編版本反而是他們所接觸的第一個版本,之後才瞭解到原曲是阿美族歌謠。

以〈馬蘭姑娘〉做為國中的音樂教材,引發了文化上的爭議。這首曲子的旋律固然是優美而易唱,但訴諸臥軌的歌詞內容被認為並不適合國中生,也違背阿美族的文化倫理。原住民音樂研究者如葉燕妮、余錦福等人即抱持這種想法(林宏錦 2008:172)。當年參與編修課程的委員巴奈.母路其實也反對選用此曲,但無力改變以許常惠為首的多數漢族委員之決議。3 2012 年 10 月 24 日電話訪問巴奈.母路。黃貴潮指出,〈馬蘭姑娘〉的歌詞內容,說不定會讓外人以為阿美族人動不動就以生命做為向父母親要脅的工具,再者也容易對十幾歲年紀心性未定的國中生造成誤導。4 2005 年 7 月 21 日、 2012 年 7 月 15 日訪問記錄。1960 年代〈馬蘭姑娘〉一曲流行時,黃貴潮就憂心這類內容較為灰暗的歌曲會「動搖阿美青年進取與樂觀奮鬥的精神」,因而創作了〈 O 'Amis hananay a tamdaw 阿美頌〉(吳明義 1993:90)。

大概是為了淡化歌詞內容的爭議,各家出版社的教科書在介紹〈馬蘭姑娘〉一曲時,要不是只翻譯前兩句歌詞而刻意避開有關臥軌的內容,要不就着墨在阿美族社會文化下產生的愛情觀。以翰林版的教科書為例,課文是這樣介紹的:

阿美族是母系社會,女性的身分地位較為明顯,此曲深刻表現出女性對愛情的執着與決心。(翰林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編輯委員會 2011:159)

聊聊數語,似乎已將故事女主角對於愛情的勇氣與堅持,與阿美族母系社會中女性地位較明顯的情況聯結在一起。問題是,本書的第二章中解釋了阿美族社會的兩性關係,其實所謂的「母系社會」並不意味阿美族女子某種程度上較男子突出的社會權力或地位;片面從「母系社會」來詮釋女性對愛情主動與追求,只不過是漢人站在「父系社會」角度下的類比聯想。再者,漢文化中亦不乏女子心有所屬不惜殉情的故事,如眾所皆知的傳說「梁山伯與祝英台」。可見〈馬蘭姑娘〉歌詞裏看似激烈的愛情宣示方式,同樣存在於漢人世界裏,和「母系社會」的文化內涵其實沒有直接關聯。

有的人則是將〈馬蘭姑娘〉視為日治時期自由戀愛風氣傳入阿美族的結果。當時的阿美族青年男女有選擇交往對象的機會,然而實際論及婚嫁時,往往還是必須遵循父母親的意向;不過自由戀愛風吹入阿美族社會,多少為年輕人帶來憧憬期待。〈馬蘭姑娘〉所講述的內容,不論是否實際發生過,抑或僅僅是創作者腦中一時靈感的虛構,總之呈現出阿美族人開始有了爭取婚姻自主權的想法。所以與其說〈馬蘭姑娘〉是阿美族所謂「母系社會」的產物,不如說這首曲子反映了近代阿美族社會的環境(鐵路建設)與思想(自由戀愛)變遷。

以「母系社會」的觀點來解讀〈馬蘭姑娘〉,僅僅是外界對於阿美族社會中女性角色的表面認識。 1950 與 1960 年代的漢人藝文創作當中,同樣存在種種關於原住民女性的刻板印象,她們在這些作品當中表現出來的,與漢人女子溫順婉約的佳人典型截然不同:慎芝的〈馬蘭山歌〉歌詞將馬蘭姑娘形容以「健美」;瓊瑤的《寒煙翠》屢屢用「豪放」、「原始的、野性的美」、「熱情奔放而性烈如火」等字眼來描述故事中的山地少女。不過漢人創作者將原住民女子想像為貼近自然的、原始的、未經教化之餘,卻又擺脫不了將漢文化的主流審美眼光投射到她們身上。臺語連續劇《馬蘭之戀》,具山地血統的女主角美蘭,與她刁蠻任性的同父異母、純漢血統的妹妹麗英(同樣愛上男主角)相較之下,顯得溫柔、容忍又善解人意,如此一來才能符合漢人觀眾對於女主角的憐愛與期待,博得男主角的感情更加順理成章。創作者將漢族舊時社會中女性對男性的依賴投射在原住民少女身上,才不斷有平地青年與山地少女相戀的作品產生,其權力結構底下的原住民仍舊是弱者,滿足漢人自我的想像。

有趣的是,當代的原住民知識份子開始企圖扭轉族羣與性別的位階關係,阿美族導演馬耀.有喜格就計劃拍攝一部名為《豐年祭》的電影,以一位大陸女交換生來到阿美族部落遊玩,在豐年祭的「情人之夜」愛上阿美族男子的青春愛情故事為題材。5 《 2012 年 10 月 09 日 - 台灣‧阿美族的電影夢 - 天下故事 - 亞洲‧中港台澳 - - 世華媒體》,http://www.mediachinese.com/sciMCIL/node/65321?tid=25 ,讀取於 2012 年 11 月 12 日。其中牽涉的民族意識、文化差異、族羣交流,可能會比〈馬蘭姑娘〉要來得更加複雜。現實社會中臺灣原住民是否能像電影《豐年祭》的劇情設計般獲得主人的地位,就讓時間來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