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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詮釋與角色的競爭 | 目錄 | 2.5 聞聲辨人 >

與其說歌唱團體是以年齡階層與夫妻為基礎所組成，不如說馬蘭人的人際關係脈絡正是以年齡階層與夫妻為核心，而歌唱不過是馬蘭人各種人際活動中的一環。年齡階層夥伴以及夫妻的關係建立，則是適婚時期的「換工」活動開始。

我曾問郭清溪如何學習歌唱，他答說：

「換工」時，可能會說兩男兩女在田間工作。找人的時候就會過濾，不會找不會唱的人來「換工」。唱歌聯絡感情，也邊唱邊練習這首歌。「換工」時不會大聲唱，只要同伴聽得到就好，但是快要結束時，會唱得更高更大聲，讓大家都聽到，知道我們工作快要結束了。

想學唱歌時，工作之餘，會呼朋引伴，看是要到誰家去練習學唱。平常的時候，為了解除疲勞，回家就到朋友家唱歌，甚至會唱到深夜。^[1]1 2000 年 4 月 3 日郭清溪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所謂的「換工」，阿美語稱 paliw，乃是阿美族的勞動合作方式。以過去的除草農務為例，換工團體由同一個年齡階層的兩三位年輕男性摯友共同發起，並各自邀請心儀的女性友人（通常就是他們的戀愛對象）加入，所以一個換工團體的人數總是成雙且多為男女配對。農忙時期，大家相約組織換工團體，於某日到團體中某位成員家的田地工作，改日再到另一人家的田地，以合作方式增進工作效率。砍柴、插秧也會換工，但由於禁忌之故女性才可以接觸作物種子與秧苗，所以插秧只有女性參與。老人回憶：

早期沒有像現在這麼發達的農業技術，都要用人工來做，換工時男女配對做，一個人通常做六行地，但男生動作通常比較快，做完的話就會幫女生多做兩行。^[2]2 2000 年 6 月 3 日 Fafoy 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換工現場通常是情侶兩人並肩工作，男子可憑藉體力上的優勢為女伴分勞。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換工成員就留在田地主人家中休息用晚餐，飲酒高歌至夜深。這個換工後的聚會稱做 pasongkang，可譯為「完工聚會」：

〔換工結束〕回來「完工聚會」時，該家的父母會很喜歡年輕人和異性朋友間的來往，因此也會一起參與聚會，看看自己小孩的對象是誰，是誰家的小孩，是什麼樣的人。^[3]3 2000 年 6 月 3 日 Fafoy 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有趣的是，只要我問老人何時開始學習歌唱，每個人都回答「換工的時候」，沒有任何例外。由此可確定未婚時的換工活動，乃是實地學習歌唱的開始，並且在各種聚會當中觀摩長輩，再加上與同儕不斷地練習，養成歌唱的能力。長輩也會要求年輕人領唱藉以訓練其能力，且以非常嚴格的標準來檢驗，林振葉回憶：

工作做完，晚上 pasongkang 〔完工聚會〕就一起喝酒。年輕人坐中間，老人坐在外面聽。如果唱不好，老人會叫去屋子裏面罵，還會捏耳朵、會打，說怎麼都不會唱，還要唱錯。^[4]4 2003 年 7 月 13 日報導，筆者整理。

青年男女的換工是情侶深入交往的場合，我所認識的老人家們，另一半大多是當年的換工同伴。其次，發起換工的男子，不僅屬同一年齡階層，而且更是平日往來最為密切的好朋友，其深厚的友誼往往維繫一輩子。換句話說，馬蘭人的歌唱默契團體──年齡階層摯友，加上以夫妻為中心的親屬關係──正是從適婚時期的換工團體建立起來的。

即然未婚男女交往時才開始學唱，那麼就表示所謂的「複音歌謠」，只有成年人才會演唱。馬蘭仍有少數幾首兒歌傳下來，但問到「學習」一事，老人家都不曾提起兒童時期的歌唱活動，從他們身上所認識到的昔日兒童音樂活動也甚少。阿美族兒歌與「複音歌謠」的差別在於使用固定歌詞，搭配固定旋律，且不限演唱人數。兒歌使用固定歌詞，其目的包括了學習母語與各類知識（黃貴潮 1998b：22-23）；成年之後所唱的「複音歌謠」則以虛詞為主，領唱者視演唱時機即興填詞。兒歌一個人也可以唱；「複音歌謠」必然需要兩人以上的團體協調與合作。兒歌旋律相對來說是固定的；「複音歌謠」則講究個人靈感的發揮，時時刻刻都要以即興的「彎曲」技巧變化旋律並且相互配合來達到聲響美感上的要求。

換工本身就是一種集體合作的形式，「複音歌謠」的演唱也是集體的行為。於是昔日適婚時期的換工團體開始學習新的歌唱活動，反映踏入了人際關係的另一個層次：更深入地涉入社會事務，與同儕之間培養合作精神，建立密切的連結關係，但同時能在團體的基礎上展現個人意圖與能力，形成團體一致性與個人獨特性之間的平衡。

不過大約從 1970 年代起，馬蘭人的農作換工習俗走入了歷史，亦即 1950 年代以後出生者，已經沒有適婚期農務換工的經驗。主要的原因應當是農業機械化，以及臺東市區擴張與開發所帶來的環境變化。另一方面，馬蘭的最後一個聚會所於 1961 年燒燬變賣（李玉芬 2007：152），男子年齡階層 lacontong 「啦總統」成為最後一個青少年時期在聚會所夜宿受訓的階層。之後的各個階層，也就是 1950 年代以後出生的男子，所接受的青少年訓練也逐漸鬆弛至完全廢止，同階層成員間的友誼不可同日而語。

因此 1950 年代以後出生的馬蘭人，身處強烈轉變的生活環境，「複音歌謠」的演唱能力正好從這個世代開始走入下坡，也不像老人那樣經歷換工而形成固定的演唱同伴。老人聚會場合當中，他們多只能聆聽欣賞而很少參與演唱，因為不再像老一輩那樣熟悉歌曲。很明顯地從 1960 年到 1970 年這段時間，馬蘭社會的轉變，使得原本音樂行為所依附的換工團體與年齡階層組織都受到嚴重的影響，換工與完工後的晚間交誼活動消失，年齡階層同儕關係又不如以往那麼緊密，導致馬蘭年輕一代缺乏同儕與練習機會，再加上「廣播、唱片」的興起，歌曲的聆聽與偏好，也隨着歌唱方式一起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