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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高音」的文化意涵 | 目錄 | 2.4 換工與學習 >

即便現在在馬蘭已經不容易聽到日常聚會的歌聲了，但是愛唱歌的老人家們依然熱情不減，常常渴望各種機會唱歌。於是我的造訪成為他們邀約歌唱的好理由，或者他們知道我隔天將離開臺東，也要想辦法晚上辦個「歡送會」為我餞行。接下來要談的一則遭遇，就發生在這樣的狀況。

那天，我重返馬蘭，接待我的年長女主人 Simuy 剛吃完午餐正在客廳看電視。同座還有 Simuy 的友人老婦 Nikar，她住馬蘭邊緣的臺東糖廠旁，平日沒事會來 Simuy 家串串門子。兩人見我突然到訪開心地笑得合不攏嘴，Nikar 於是提議晚上唱歌，隨即撥了電話給我也認識的長老 Futul 與 Diway，約好晚餐結束後在 Simuy 家集合。住在馬當部落的 Futul 與 Diway，兩人年紀跟 Nikar 差不多，都是六十出頭。

我對參與這場歌唱聚會自然十分期待，沒想到事情卻發生了波折。 Futul 與 Diway 不喜歡 Nikar 的歌聲，私下決定找他們長年合作的歌唱夥伴 Palac 及 Ado 夫婦一同前來。 Simuy 對此甚感擔心，問我該怎麼處理。我那時還不瞭解馬蘭人的歌聲美感品味，也沒有太多參與聚會的經驗，不能理解到事件背後的微妙變化，天真地以為或許老人家對於歌聲各有所好，能認識更多歌手、聽到不同歌聲應該都是好事。

晚飯過後，還不到約定的時間，Simuy 、 Nikar 與我坐在院子裏等待。不知情的 Nikar 仍興致勃勃地談天說笑。直到 Futul 、 Diway 與 Palac 夫婦到來，劃破了表面上歡樂的氣氛。從此刻起 Nikar 就變得表情凝重、面色尷尬，言談也不客氣了起來。

根據馬蘭人的唱歌習慣，在同一個場合裏，只要具備意願或能力，可以由不同的人來領唱歌曲。但是演唱「高音」的，原則上都是同一個人。原因在於演唱「高音」，要在高音域演唱，又要講究音色，能力要求比其他角色高得多，因此聚會中都是唱得最好的人來負責「高音」。

話說這場聚會是 Nikar 所發起的，她原本設想，年邁的 Simuy 歌喉已不如往日響亮，Futul 、 Diway 兩人是男子，所以演唱「高音」的當然就是自己。但是 Palac 夫婦突然出現後情況完全不同。他們夫婦兩人正值盛年，又與 Futul 、 Diway 合作日久、默契十足，很明顯地將由 Ado 負責唱「高音」，而不會是 Nikar 。 Nikar 這時發現自己原來一直被蒙在鼓裏，當然感到不悅。

這一晚歌唱聚會的發展果然不出所料，全看四位馬當歌手的表現。「高音」從頭到尾都是 Ado 一人獨攬。領唱大多由 Palac 負責，Diway 分擔了幾首。

常聽老人家說，唱歌要大聲才好，亦即放開喉嚨高歌。但大聲並非無限制地加強音量，如果「破聲」就適得其反。大聲高歌的要求，是表現馬蘭歌謠美感的一種表現途徑，每個人都適度地大聲唱歌，才能聽得清楚彼此的聲音。

可是這場聚會的過程中，女主人 Simuy 大部分時間都沒有開口，有的話也只是輕聲應和。原因自然是她瞭解到 Palac 夫婦的意外到來讓氣氛變得緊張。另外一個原因是，四位馬當歌手彼此已經太過熟悉，旁人一時之間很難融入他們的演唱當中。受到委屈的 Nikar 也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唱，時或有意無意地在大家唱歌時製造聲響，像是翻動裝檳榔的塑膠袋、挪動椅子等，讓人覺得是在表達心中的不平。

這個例子，透露出馬蘭老人家對於競爭特殊歌唱角色（特別是「高音」）的企圖心。幾年後我在另一場聚會上又碰到類似的狀況。當時與會者有馬蘭人，也有鄰近其他部落的阿美人，由於沒有事先協調好誰唱「高音」，發生兩個人同時出聲的狀況，馬上就有人面露不悅之色，後來是大家互相禮讓才化解。

默契不單決定歌唱角色的分配，同時還形成了演唱團體的風格。 Futul 等四位馬當歌手長年下來的唱法，是 Simuy 及 Nikar 所不瞭解的，雖然都會唱相同的歌，卻唱不出相同的韻味。因此要把不熟的歌手湊合在一起唱歌並不容易。如果歌手們堅持自己的詮釋與想法，那麼就很難合作下去。曾有幾位平時屬於不同歌唱默契團體的出色歌手，為了準備演出而組成隊伍一起練唱。幾次練習後，歌手卻因究竟誰的演唱方式比較好聽而發生磨擦，最後不了了之。觀察幾次類似案例後終究能體會到，並不是把經驗豐富、唱功出眾的歌手組織在一起就能夠獲得最好的演唱結果。與其勉強他們合作卻心存芥蒂，還不如讓他們跟習慣的人一起搭配，盡情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