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高音」的文化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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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同阿美族歌謠演唱的領唱和腔形式,常解釋為社會階序的反映,馬蘭歌謠表現突出的「高音」,音樂學家也往往用「母系社會」中的女性地位來詮釋(Loh 1982:385)。然而根據上一節的討論,阿美族女性實際上並不具有較高的地位或權力,那麼假定「高音」象徵女性較高社會地位的觀點,就需要修正了。從兩性的互動關係進行思考,我認為「高音」與「低音」的文化詮釋,可以分成日常生活與祭典儀式兩個方面來討論。
在一般日常聚會的場合演唱歌曲時,「高音」與「低音」兩者不可或缺。「高音」與「低音」的和諧搭配,可以說是反映了兩性在日常事務中的共同涉入、各司其職的勢力均衡。正由於日常事務是兩性共同參與,因此日常場合的歌唱必須要有「高音」與「低音」,即使演唱者全體都是男性,「高音」還是不可省略。如果在場者不論性別都沒有足以勝任「高音」的人,那麼大家寧可不唱歌,因為沒辦法進行一次完整的演唱。
部落祭典的情況就與一般日常生活不同了。豐年祭、祈雨祭的特定儀式段落,負責策畫與執行是男子年齡階層,女性只觀禮而不直接參與。因此演唱豐年祭的團體大會舞或〈祈雨歌〉,具有女性象徵意味的「高音」變得非必要。不過這不表示祭儀歌曲就摒除「高音」,黑澤隆朝 1943 年所錄的〈小米祭 成年與老年之歌〉與〈祈雨歌〉就是全為男性演唱並且具有「高音」的祭歌實例1 【黑澤隆朝】 CD2 之 29 、 30 與 32,原日語曲名為〈粟祭り 成年と老年の歌〉與〈雨乞りの歌〉。。我在馬蘭的這幾年也觀察到豐年祭有長老專門演唱「高音」。所以在祭儀歌曲的範疇裏,唱不唱「高音」乃是根據在場有沒有具備這種能力的男性來決定。如果沒有,省略「高音」不會有什麼影響。
豐年祭期間長老帶領年齡階級男子唱祭儀歌曲,其中有一位八十歲左右的長老從第二次「接唱」(0:38)開始唱「高音」。隔年起就沒再看到這位長老出席豐年祭了。歌曲:〈部落先祖之歌〉。錄音:2000 年 7 月 12 日馬蘭本部落聚會所。
所以既然「高音」有性別上的指涉意味,而兩性在日常生活或祭儀生活裏又有不同程度的涉入,這兩種場域的歌唱性別實踐狀況也就有所差別。但我必須要強調的是,兩性、歌唱與生活,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區分對應,實際的情況應該要再複雜一點。這問題我將留到第四章,以豐年祭使用的各種歌舞為例,對歌舞、禁忌與性別的對應問題做更深入的討論。
演唱女聲的男歌手
至今我印象仍十分深刻,當年許常惠老師在課堂上信誓旦旦地表示:「郭英男是我發現的啦。」其實早在許常惠之前,1967 年李哲洋與劉五男就在郭英男家中錄過音。不過要不是許常惠,郭英男後來應該沒有機會赴歐表演,那麼就不會產生 1996 年亞特蘭大奧運會宣傳短片配樂擅用郭英男夫婦歌聲所引起的種種風波,郭英男可能不會成為臺灣社會家喻戶曉的人物,馬蘭獨特的歌唱方式也不會如此廣受矚目。不論如何,從 1960 年代一直到 1990 年代的馬蘭歌謠調查或採集錄音記錄了大量郭英男的歌聲。甚至 1943 年臺灣民族音樂調查團(黑澤隆朝)的錄音,郭英男可能也有參與(孫俊彥 2009:32)。
現在一般人所認識的郭英男(1921 年生),大多他六十歲以後的演唱,如許常惠、吳榮順等人的錄音。郭英男在其中幾乎都是擔任領唱者,並在羣眾和唱的段落則負責「低音」。不過在馬蘭人的回憶裏,郭英男歌聲另有其卓越之處。來看看老人對郭英男歌聲的評價:
五十歲左右的郭英男真的是無可取代的好。他的聲音就像女孩子一樣,有女生的時候,他唱「低音」;沒有女生時,他就唱「高音」。郭英男唱「高音」時,不會因為音色好而蓋過底下「低音」的旋律,而搭配出很好聽的聲音。2 2000 年 6 月 2 日陽明月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我問過的老人都說,郭英男擅長演唱「高音」,擁有女子般清亮而圓潤的歌喉,現在已沒有人可達此境界。現存的錄音中,就有郭英男演唱「高音」的記錄,讓後人有幸得以一窺郭英男年輕時那傳奇般的歌聲。3 【呂炳川唱片】阿美族 6,姬野翠錄於 1971 年;【小泉文夫】 16,小泉文夫錄於 1973 年。
「像女孩子一樣」,是馬蘭老人讚美郭英男年輕歌聲的普遍說法。不只是郭英男,過去馬蘭還有很多擅長「高音」的男歌者,歌聲都被形容是女孩子的聲音。比方有位名叫 Paylang 者,年紀大概比郭英男長二十歲左右,他的綽號是 Kayin,這個字在馬蘭阿美語裏就是「小姐」的意思,原因就是他的歌聲就像女聲一般。較郭英男年輕的世代裏最著名的該屬林樹,馬蘭人對他的評價是比郭英男還要高亢洪亮,即便有女生在場他還是常唱「高音」。4 可參考【姬野翠二】 10,馬當部落的豐年祭實況錄音,領唱者林樹,1990 年姬野翠錄音。1960 年代原住民黑膠唱片興盛時以「安安」之稱聞名的馬蘭歌手,也是「高音」演唱的能手,當時發行的唱片就有不少他演唱「高音」與其他歌星搭配的歌曲。男子在高音域演唱歌曲的情形並非馬蘭所特有,而是南部阿美族普遍的聲響美感。的確與其他原住民族羣歌唱相比,阿美族人唱歌傾向是追求高亢明亮。
「高音」原語彙 aretic,本身就意味着女性的聲質。像 Paylang 、郭英男或是安安、林樹等「高音」男歌手,他們極盛時期的清亮嗓音往往會讓不熟悉的人以為是女生在演唱。甚至於馬蘭人自己都說某某男歌手是其歌唱團體當中的「女生」。一個有女性意味的聲部由男性來演唱,不論從音樂或文化的角度來看,都是很特別的現象。過去的研究中,有兩位日本學者提起過男性「高音」歌手。首先是 1943 年來臺調查的黑澤隆朝:
發聲是很強的胸聲,男聲的高音及中音皆很美。
其中也有很棒的男生的合唱,而特別是男聲的高音,其音色之美令人訝異。(黑澤隆朝 1973:253 、 494)
另一位則是 1970 至 90 年代多次造訪馬蘭的姬野翠,她表示:
唱高音的幾乎全是女性,但是,男性若能發出高音也可唱。我開始從事田野調查工作時,能以獨特的假聲唱出清亮且可遠傳的美妙聲音的男性尚有幾人,但未到十年都已作古了。(姬野翠 1992a:12)
姬野翠提到了男聲「高音」的沒落,確實 1975 年以後的錄音就很少出現男歌者演唱「高音」。不過姬野翠用「假聲」(falsetto)一語來形容男聲「高音」,容易引起誤解。實際上並非西洋歌唱技巧或是一般較為纖細的假聲,而是明亮有力的聲音。大部分馬蘭男性都能輕鬆地唱到 G45 以 C4 表中央 C 。左右的音高,而男性「高音」演唱者則可以超過 C5 的音,能力出眾者最高可接近 G5 。 2000 年代初期我開始踏足馬蘭地區時,仍有極少數的男子具備演唱「高音」的能力。
那麼男子演唱「高音」的原因,以及為人稱道的背後邏輯是什麼?
口才與幽默感
先回頭看看男子在阿美族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部落知識的傳遞主要依靠年齡階級,因此男子肩負知識傳承的任務,必須具備卓越的語言表達能力。馬蘭人發生大小紛爭時,解決的方式是兩造之間的討論,或第三者介入協調,同樣有賴口才出眾的男子發揮溝通或服眾的功能。在這種情況下,口才成為了社會對男子的期待,也是他們建立威望與名聲的憑藉。
於是年齡階級制度除了將依年紀劃分不同階層外,同一階層內還設有多位職責不同的幹部,其遴選標準除了責任感外,就是口語表達能力。口才好的人,對內能服眾,對外具協商能力,自然受到同儕或部落的倚重。在豐年祭或年齡階層聚會等場合,都可以看到具領袖氣質的男子,一一起立發言,或鼓舞勉勵、或表達意見,眾人則呼聲稱是、鼓掌讚道。除了雄辯能力外,馬蘭人還說男子要培養幽默感。日常聚會親友閒聊之際,愛開玩笑的男子總能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這樣的人在部落最受到歡迎。6 2009 年 7 月 16 日羅福慶報導。郭英男與他「啦恢復」階層的朋友們就具備這種特質,「很愛開玩笑,把真的說成假的、假的說成真的,到最後人家都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的了。」7 2005 年 6 月 6 日羅珠明報導,Ryoko 翻譯。外界僅知郭英男是個出色的大歌手,其實他同樣深富演說的魅力。
年齡階層制度在大層次上,以年齡的先天法則決定了男子的權力與地位,長幼階序對應權力高低,不容挑戰。但是在這個大層次底下,男子發展出爭取地位的管道,也就是同儕之間的競爭。男子面對年長前輩言聽計從,這已是不能改變的自然事實;但同一個階層之內,每個同伴的起跑點還是平等的,如果希望自己成為一名領導人物,那麼就要靠自己後天努力。所以男子必須積極表達自己的意見,代表自己的團體對外談判,並以幽默的口才吸引他人目光。口才與演說能力於是成為男子競爭社會地位的工具,也是他們在公領域裏樹立個人名望的手段。
沒有女性名歌手
有一次我向林振葉詢問馬蘭過去「哪些人唱歌很好聽」,她毫不遲疑地列舉了幾個已逝的歌手,但都是男子。當我繼續追問有無女性優秀歌手時,她則回答「也是很多啊」,但沈吟片刻卻只明確地提及一位年長女歌者的名字。相同問題其他老人的反應也多是如此,他們很容易就提起那幾位男性大歌手,比方郭英男、林樹、綽號 Kayin 的 Paylang 等等,洋洋灑灑一長串名單。但似乎沒有什麼具有名氣的女歌手,大家提起的女性善歌者也少有一致的意見。馬蘭地區並不是沒有出色的女歌手,早期學術錄音中的女性「高音」演唱者的歌聲就常讓今人自嘆不如。林振葉本身或郭英男之妻郭秀珠雖然也是馬蘭人常提到的女歌手,但她們都是與丈夫兩人以夫妻組合的姿態而得名。在「傳統」歌唱活動的領域裏,我沒有碰過任何一個女歌手獨力以自己的歌喉而成為部落歌唱名人的例子。
馬蘭人所懷念的著名男歌手具有一個共同的特質,他們都是昔日豐年祭跳大會舞時的領唱者,也都具備演唱「高音」的能力。能在豐年祭這種部落全體都參與的場合擔任領唱,顯然歌唱功力超羣出眾,也因為在部落全體面前以清亮高亢的歌聲領唱,使得他們無人不曉且令人印象深刻(參見註釋 4)。
雖說一般日常演唱場合裏,領唱者並無性別上的限制,實際上仍以男性居多。至於以男性演唱為主的豐年祭團體歌舞,女性一般只舞不歌,頂多只和腔答唱。兩相比較,女性領唱本來就少見了,更不可能在豐年祭這種大場面中領唱。反之,歌聲出眾的男領唱,則得以在部落眾人面前獨領風騷,盡情展現自己的歌喉。
簡單地說,在部落中以歌唱能力聞名的都是男性,而且幾乎都是能唱「高音」,並且在豐年祭舞場上領唱的人。於是乎幾個關鍵元素串連了起來:男子、公眾場域(豐年祭)、卓越演唱能力(領唱、「高音」)、部落裏的聲望──這些元素的組合,與男子藉由口才在部落公領域中樹立個人地位的模式結構,是如此地一致。
於是男子在部落眾人面前透過卓越的口才來展露頭角、樹立威望,與擁有眾人欽羨的清亮歌喉博得部落名聲,兩者背後的文化邏輯完全相同。
反過來說,這正是為什麼馬蘭社會不去討論出色的女歌手,因為女子並不涉入公領域,不像男子那樣有建立權威與名望的需要,自然而然不會產生一致推崇的出名女歌手。
最後,男性演唱「高音」的現象,可以歸結為以下重點:「美感追求」、「性別均衡」與「個人聲望」。就美感而言,阿美人普遍來說喜歡高亢的聲音,其美感傾向發揮到了極致,就是男子演唱「高音」。在性別關係上,日常生活當中需要兩性的共同參與,使得「高音」已經成為固定習慣,導致有能力演唱「高音」的男子,進一步運用到年齡階層同儕聚會或祭典歌舞的場合。從聲望的角度來看,男性演唱女聲並不見得涉及兩性之間權力的互動關係(亦即不代表男性權力就因此凌駕於女性),而是在於男性「高音」演唱者的潛在意圖:藉由他人所未能及的卓越歌唱才華來展現自己,如同男子應具有出眾口才一樣,成為男子建立名望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