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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日」次日，豐年祭正式展開，稱為 panemnem 「開始日」。整個豐年祭當中最重要的 misatula 祭祀儀式，將在開始日的下午舉行。以馬蘭地區各部落的位階高低來說，下午的祭祀儀式原則上只有馬蘭本部落才有資格舉辦，在新馬蘭等小部落是看不到的。新馬蘭的族人總是會叮嚀我別忘了要去馬蘭本部落，或是相約在那碰面一同觀禮。

下午二時許，廣場上漸漸嗅得到熱鬧的氣氛。約三點多，年齡階級的主導管理階層「部落總管」列隊前往聚會所恭迎長老前來廣場。長老在專屬的帳篷裏照年紀次序就座，其他每個階層也各有自己的帳篷，婦女則坐在帳篷後方觀禮。待長老紛紛坐定後，部落總管帶領其下各個階層在操場中央牽手圍舞，代表儀式正式開始。

豐年祭眾人牽手繞圈的團體大會舞稱為 malikuda，乃是祭典專用的祭忌性團體歌舞。「開始日」這天開場跳的，就是 malikuda 。舞姿上，malikuda 與娛樂歌舞 lakacaw 最大的不同在於，lakacaw 並不牽手（圖 13），而 malikuda 則是全體手牽手成一個圓弧或螺旋形（圖 16）。其他 malikuda 大會舞的歌舞詳細內容留待本章後續再做介紹，這裏還是將焦點放在接下來的各段儀式上，不過一個重點是開始日這天場上跳大會舞的全部都是男子。長老對於男子的舞姿動作十分要求，腳步抬不夠高、蹬跳不夠有力，可是會在旁嚴聲斥責。

場上的大會舞不會維持太久，結束後男子回座，接下來進行的是 patafi 「敬酒考驗」儀式。做赤膊打扮的中年幹部「部落分配」（milumlumay）逐一出列，向「部落總管」及長老鞠躬敬禮後，半蹲在長老面前將盛滿大碗公的米酒飲盡。在眾目睽睽下，每一位「部落分配」的階層成員都要展現出勇氣來證明自己的氣魄與能力，緊張、忐忑、期待、興奮……，種種情緒交雜在他們的臉上。一待飲畢，翻過碗公證明滴酒不剩，眾人爆以如雷掌聲、歡呼叫好。圍觀者，特別是婦女，互相討論每個人的表現。年輕女子幾乎人人手持相機，不忘記錄父兄的榮耀。葉鳳娟（2008：72）表示，「敬酒考驗」儀式中部落分配喝大碗公酒，不光是需要勇氣，而且也能考察身任年齡階層重要職務之「部落分配」的人格品性，能通過這項考驗，表示能夠委以重任。

喝完酒的「部落分配」，最後還得在長老面前集合跳舞，跳的是 lakacaw 類型的娛樂歌舞（圖 17）。引人注意的是他們誇張甚至近乎混亂的肢體動作與歌聲，完全不顧腳步方位，極盡戲謔搞笑之能事，都是要博取長老及其他觀禮者的歡笑。從喝大碗公酒開始，「敬酒考驗」儀式的氣氛基調就是笑聲不斷，直到這個舞蹈達到高潮。我認為整段「敬酒考驗」儀式可視為一種表演：喝大碗公酒是表演，演出「部落分配」的服從與勇氣；脫序的舞蹈也是表演，演出的則是他們的活力與幽默──這些正是馬蘭社會對於成熟男子的要求。當然戲謔的舞蹈也讓「部落分配」在通過米酒的考驗後，接着要正式執行部落重大任務之前，能夠藉着醉意好好地在精神及身體上獲得放鬆。

「部落分配」身為「青年之父」（mama no kapah），肩負管理青年並照護其安危的重責大任，乃是年齡階層組織中的重要管理階層。然而在「敬酒考驗」儀式中，他們卻呈現多層的身分與地位。最顯目的表現是他們赤裸上身、不着鞋襪的打扮，這原本是「傳令員」（pakarongay）的基本裝扮，不論是受訓階段的傳令少年，或是剛入長老在聚會所服侍長者的傳令長老，都是如此。因此「敬酒考驗」時「部落分配」只着腰帶及短布裙，表示他們雖然是青年們的領導階層，卻同時也是部落的服務者，必須以服從、謙遜的態度面對長者的艱難要求。以 lakacaw 舞蹈取悅長老，也是過去「傳令少年」在聚會所服侍長老的習俗之一。所以「敬酒考驗」儀式中的「部落分配」，同時交疊着青年的領導者以及部落的傳令者惟命是從進行服務的兩種形象，顯示出馬蘭的年齡階層組織，在長幼次序的大原則下，還蘊含更為細膩的層次關係，在不同時刻反映出不同的階序意味。

馬蘭豐年祭的「開始日」，是臺東在地政治人物建立親民形象、爭取廣大民意不可錯過的場合。大部分情況下馬蘭人多以禮相待，不過我也曾見過年輕人直接指責某位民代干擾了儀式的進行，該民代只好默默退出的尷尬場面。政治人物的觀禮還會發生許多趣事，自願或受邀上場喝大碗酒是屢見不鮮。

「敬酒考驗」儀式的整體氣氛偏向輕鬆歡樂，看起來倒像是餘興活動，而不像是想像中的祭典。但接下來 misatula 「引領祖靈」儀式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這是整個開始日儀式當中最重要、最嚴肅，也是眾人摒息以待的時刻。眾人的目光焦點集中在部落總管的幹部 tatangalan 「司祭」^[1]1 一個年齡階層中設有數個職務不同的幹部，最大的領導者是 tatangalan，字根 tangal 原指「頭」。因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在豐年祭中負責「引領祖靈」的祭典，故本文譯為「司祭」。身上，司祭帶着酒瓶來到長老面前行禮秉告，獲長老同意後，走到操場中央面對海岸的方向，以左手持酒瓶，高舉過頭後左腳向前踏步順勢將酒潑灑而出，並大聲喊「 tulaw~」。然後呼唸一段祭詞，內容提及馬蘭由 Diyafu 時代以降歷代頭目之名，以引領諸頭目來到儀式現場，祈求他們保祐年輕人能平安。最後再灑酒呼喊一次，「引領祖靈」儀式就算完成。長老十分在意部落總管司祭的表現，如果整段進行無誤，祭詞又背誦順利流暢，則給予熱烈掌聲的鼓勵肯定；相反地若司祭顯得猶豫而畏縮，則會引起長老的不悅。

「引領祖靈」儀式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從隔天起，部落總管以下的男子將全體到海邊捕撈魚蝦進行三天兩夜的 mikesi 「海祭」，「引領祖靈」的作用在於需要歷代頭目以及祖靈來保護年輕人的安全，所以萬分不得馬虎。據說近百年前海祭時曾有年輕人未遵指示逕自於他處捕魚，結果染上莫名惡疾，全階百餘人死去大半，造成馬蘭人敬畏「引領祖靈」及海祭儀式的嚴肅性。 2000 年因為部落內部意見不同分裂成兩派，兩派分在不同時間執行海祭，後面這批男子也希望能辦「引領祖靈」來保護他們的安全，但不論如何爭取，全遭長老否決，原因是先前一批已經辦過了，不能再辦，否則將危及年輕人的性命。 2000 年代多次豐年祭都碰上了颱風，以至於海祭及後續的活動進行十分不順利，長老也認為是受「引領祖靈」儀式辦得不好所影響。長老對於開始日的儀式種種細節可說是萬般挑剔。幾年前市面上很難買到公賣局的玻璃瓶裝米酒，所以部落總管只準備了塑膠瓶米酒，長老對此很不高興，要求必須換來玻璃瓶裝才肯開始舉行儀式。

從上述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引領祖靈」乃是馬蘭豐年祭最為重要且最具禁忌意味的儀式，全體馬蘭地區年輕男子的安危都維繫在儀式的成功與否，這也就是為什麼只有馬蘭本部落才可以辦「引領祖靈」的原因。不過人口已超越本部落的馬當等分家子部落，近年來也以年輕人數眾多為由自行舉行「引領祖靈」。

「敬酒考驗」及「引領祖靈」這兩個儀式表面上看來性質截然不同：一個輕鬆充滿歡笑、一個嚴肅不容差錯；一個考驗「部落分配」、一個引領歷代頭目；一個對象是負責部落事務的人、一個對象是超自然的神靈。但深究其理，其實兩者都是為了次日起的「海祭」。海祭當中，青年乃由「部落分配」直接管理，他們的安危與表現也是「部落分配」負責，所以對於「部落分配」的考驗，是要他們證明自己擁有掌控青年的能力，在意志及體力上都能勝任此一重責。另一方面，海祭的總負責人──部落總管之司祭，也必須舉行「引領祖靈」以祈求歷代頭目祖靈保祐青年平安。換句話說，「開始日」所舉行的這兩項儀式，最終的目的就是為海祭的安全做準備。「敬酒考驗」的背後目的與「引領祖靈」同等嚴肅，只不過前者以輕鬆的形態呈現，而後者慎重不得草率。

最嚴肅的歌

司祭完成「引領祖靈」後，長老當中年紀最長且最受人敬重者，帶領全體男子演唱稱為 Kasu'aw 的〈部落先祖之歌〉，唱畢大家才各自離去，留下年輕人收拾帳篷座椅並整理場地，結束開始日下午的儀式。

這首〈部落先祖之歌〉，相傳是馬蘭祖先登陸 Palidaw後，遷徙到岩灣山麓 Diyafu 途中唱出的第一首歌曲。演唱〈部落先祖之歌〉時一定由長老或長老授權的男子所領唱，並且即興加入與豐年祭有關，如呼唸歷代頭目之名，或是訓勉年輕人的歌詞。由於〈部落先祖之歌〉是馬蘭祖先所懂得演唱的第一首歌曲，所以是馬蘭人最為嚴肅的歌曲，平日不得演唱。我剛到馬蘭時還不太瞭解〈部落先祖之歌〉一曲的嚴重性，曾請求老人演唱此曲，但不是唱得很保留，就是以「不是豐年祭的時候」為由拒絕。

開始日下午的儀式都是在戶外廣場進行，雖然說是攸關年輕人安全的重要祭典，但族人聊天的聊天、走動的走動，現場往往十分吵雜，造成演唱〈部落先祖之歌〉時，只要離長老帳篷稍遠一些就聽不清楚領唱長老的歌聲。 2003 年馬蘭本部落就因此發生了領唱和腔對接不上，各唱各的情形，最後還是請幹部取來麥克風供領唱的長老使用才解決。然而後續並未發展成以麥克風助唱的習慣，年長者仍然堅持開始日各階段儀式的歌舞都必須清唱，也不得播放錄音帶或 CD 。即使有人打算在「敬酒考驗」後的搞笑舞蹈中使用 CD 音樂伴奏、並由一位婦女帶領舞步的點子，結果當場部落總管也是斷然否決。

開始日儀式的最後由全體男子演唱〈部落先祖之歌〉是一直以來的必要程序，沒想到 2011 年的豐年祭，部落總管之司祭行完「引領祖靈」儀式後，長老們也不唱歌就紛紛離席回家去了，讓人感到錯愕。事後我詢問司祭，他的意思是只要「引領祖靈」辦了，祈求年輕人平安的目的達到了即可，不必再唱〈部落先祖之歌〉。又問一位常與長老接觸的知情人士，說是先前「敬酒考驗」拖延了太久，長老已顯不耐而省略。但如果〈部落先祖之歌〉是這麼一首重要而嚴肅的歌曲，怎會說不唱就不唱呢？我想留到後續另一個演唱〈部落先祖之歌〉的場合時，再回來討論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