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 第三章　傳統的表述與實踐 | 目錄 | 3.2 被「取代」的〈祈雨歌〉 >

Amis──北方來的人

目前所知有關馬蘭起源的最早報導，記載在日治時期 1915 年臺灣總督府的《蕃族調查報告書》〈阿眉族馬蘭社〉篇中，其大意概要如下：

太古之時，馬蘭祖先居住於花蓮港附近 Cilangasan 山麓。當時世界黑暗無光，有一對稱為 Maroparo 及 Tapuna 的男女，願意升天而分別成為日月，為人們帶來了光明。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山崩地裂，地湧熱泉，淹死者不計其數，有姊、兄、妹三人乘臼向南逃出，最後在 Lalawlan 登陸，三人四處尋找沃土定居，沒想到路上姊姊累倒變成岩石，留下兄妹二人繼續流浪。兄妹二人在徵詢日月意見後結為夫妻，一開始生下兩個怪物，成為魚與蟹的祖先，後來生下一塊白石，聽從月亮吩咐細心呵護。一日夫妻見 Alapanay 平地草木茂盛，便在地上豎立一根木棍向天，表示將定居在此，木棍頓時變成竹子往下冒成新芽，現在社內有倒生的竹子，即源自於此。後來丈夫過世，妻子獨力照顧白石，白石突然生出四人，兩人着鞋是漢人祖先、兩人赤腳由妻子哺育成人。隨着子孫繁衍，社民或往花蓮港一帶，或向南遷居。馬蘭社的祖先那時居住在今天的知本社，後遷呂家社、 Parapok 、卑南社、 Kawasan 等地。經過數代後，有位 Tanawarayan 飛升上天並從太陽處習得法術歸來。此時竹子根部長出筍來，卑南社祖先即從筍中誕生。爾後祖先又遷往 Ramo，再遷至 Diyafu，後來又再搬到 Farangaw 山麓，即本社自稱 Farangaw 之由來。另外我們來自北方（amis），所以自稱為阿美族（Amis）。^[1]1 完整原文見：臨時舊慣臺灣調查會 1913 。中譯版本請參見：許木柱等 2001：216-218；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2007：149-151 。

這則起源故事，提到了日月、動物（魚蟹）、異族（漢人與卑南人）及法術的由來，以及今天馬蘭人講述歷史故事時仍會提到的元素，例如：倒生竹子、人物石化、白色石頭。^[2]2 參見馮建彰 2000 、李玉芬 2007 中記載的多則故事。故事開宗明義指出，太古時祖先居住在花蓮的 Cilangasan（貓空山），最後則強調，由於來自北方，故自稱為 Amis 「阿美族」──這個字原意指「北方」，也是「阿美族」的自稱。此外，1930 年代移川子之藏等人（1988：514）也記載了一則馬蘭起源傳說，其梗概與《蕃族調查報告書》相當一致，同樣是從 Cilangasan 開始，遭遇洪水後兄妹乘臼逃出，再產出蟹、石頭及人類。

其他阿美族重要老部落的起源歷史，像是南勢七社、奇美、太巴塱、馬太鞍等，與馬蘭起源傳說之間都有許多共同之處，例如：源自 Cilangasan 、洪水淹沒大地、乘臼逃難、兄妹成婚、生下動物及石頭（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2007：9-11；2009：3-5 、 99-101；許木柱等 2001：30-31）。可見幾個阿美族老部落的起源歷史都是基於共同的脈絡與精神。

登陸 Palidaw

不過，要是問問當代馬蘭人有關起源的故事，其說法卻頗為不同，他們指出阿美族的祖先是從南部一個稱為 Palidaw 的地方登陸，再一路向北跋涉來到馬蘭，並且視 Palidaw 為阿美族的起源地。至於 Palidaw 的位置，馬蘭人以漢語解釋為「恆春」。^[3]3 馮建彰的調查亦如此，參見其碩士論文（2000：84-86）。以下摘錄幾則我個人採訪的故事：

1. 臺灣東邊，也就是臺東的東邊，有個小島，阿美族的祖先住在那兒。當時沒有科學，只有巫師，占卜算出某某時間這個島會被海嘯淹沒，所以命令所有人準備自己的東西。海嘯來後，島沈底，臺灣才浮出來。〔…〕祖先在 Palidaw 登陸，向北走，據我爸爸〔按：郭英男〕說，已繞了一圈。為什麼選臺東，因為臺東靠海，而且可以打獵。問老一輩的人說，西部平原那麼多，為什麼我們先進的原住民會住東部，是因為獵物比較多。^[4]4 2000 年 3 月 25 日蔣進興報導。
2. 曾聽老人家提過，早期祖先由 Palidaw 登陸，當時還不懂得什麼是歌唱，後來到了目的地 Diyafu 後，為了紀念這件事，就由男生唱 Kasu'aw 這首歌。^[5]5 2000 年 4 月 3 日郭清溪報導，Pi'iw 翻譯。
3. 我在唸小學時，日本老師說我們是從菲律賓來的，卻沒聽老人家說過這樣的傳說。我們的祖先漂流來時是在 Palidaw 登陸，乘着載物而來，何時來到馬蘭，我就不清楚了。^[6]6 2000 年 6 月 3 日 Laway 報導，Pi'iw 翻譯。
4. 阿美族是從 Palidaw 上岸的，從此就分批走，一路上在太麻里、香蘭〔按：即前述傳說中的 Lalawlan 〕等地休息。以前人習慣拿着竹杖走路，竹子一插在地上會長，香蘭那有一枝倒着長的竹子，是 Raranges 家族的祖先，帶領族人上岸時所插。拿杖的人叫做 Sawmah，他要離開時忘記拿走休息時插在地上的竹杖，因而倒長了竹子。後來又再向北走到了 Cilangasay，那是在花蓮。祖先覺得離海岸很遠，不好居住，又回頭到南竹湖一帶，因為很累，休息時就分散了。^[7]7 2001 年 5 月 17 日 Lifak 報導，其孫翻譯。

這幾則故事都表示馬蘭祖先是從 Palidaw 登陸，但是 Palidaw 這個地名在日治時代的文獻中完全沒有提到。至於早期傳說的起源地 Cilangasan^[8]8 現在的馬蘭人發音為 Cilangasay 。，只有一則表示是遷徙的中途站。講述這四則故事的老人都出生於 1920 年代。阿美族男子的部落知識養成始於青少年的會所訓練，那麼可以推測他們最遲在 1940 年代就應該要獲得這些起源歷史的知識，離前述日治時期總督府及移川子之藏等人的記錄，不過十幾年到三十年左右的時間，並不會差太久。為何日治文獻記載與當代普遍認知之間存在着從 Cilangasan 還是 Palidaw 起源的差異，實在讓人感到好奇。

登陸恆春 Palidaw 的「南方起源」，與遠古居於 Cilangasan 的「北方起源」，成為當代馬蘭歷史敘說與日治文獻間最大的差別。人類學家認為日治時期所記載的北方起源故事，是由權威人士所報導，因此有一定的可信度，可呈現百年前馬蘭人的起源認識，可是北方起源說卻遭到現在馬蘭人的普遍否定（馮建彰 2000：88；黃宣衛 2005：75）。除了起源地不同之外，現代的版本較有現實感，「北方起源」則神話色彩濃厚，像產下怪物或石頭，又從石頭誕生出漢人與馬蘭人的祖先，或是升天從太陽學習巫術，當代馬蘭人都很少提到。這可能是受到逐漸現代化的成長環境影響，使他們褪除故事中較為非現實的元素。此外現代版本着重於遷徙經過的地點，善於口述歷史的老人甚至可以交代出一長串的地名，包括各批祖先遷移路線的複雜分合。當然或許是日治時代的文獻沒有記錄這些多細節，不代表百年前馬蘭人的歷史口述中沒有那麼詳細的遷徙路線。

起源故事中與音樂直接相關的是一首稱為 Kasu'aw 的歌曲與 Diyafu 這個地方。祖先一路跋涉，艱苦而遙遠，他們來到 Diyafu（今岩灣山麓一帶）後，唱出了歌曲 Kasu'aw，我將歌名譯為〈部落先祖之歌〉。曲名的字根 su'aw 意指「口渴」，應該是指祖先遷徙路上既渴又累的情形。馬蘭人說〈部落先祖之歌〉是祖先所會唱的第一首歌曲，因此有強烈的禁忌，只能在特定場合演唱。至於 Diyafu 一地，不單單只是曾經落腳的地點，更重要的也是聚會所、年齡階級制度與各種部落祭典等馬蘭人視為特色文化的創立地，在下一節當中將會更進一步的交待。

以下我將當代的諸家報導及文本記錄的起源說法（臺東市公所 1995：15；馮建彰 2000：86-113），綜合成一個簡要的版本，方便與日治時期的版本做比較：

祖先過去居住在海外一座小島上，小島因海嘯沈沒後祖先登陸臺灣南邊的 Palidaw，再向北沿着東海岸來到了 Lalawdan（香蘭），休息時祖先將竹杖插在地上忘記帶走，沒想到竹子倒生枝葉來。後來陸續又來到 Mamura（三和一帶）、 Anasulay（荒野）、 Talumak（大南）、 Fonunfonun（檳榔牧場）及 Takatay（卑南遺址）等地。在 Takatay 因與 Tifuka（南王地區卑南族人之古稱）發生誤會，遭受 Tifuka 人夜襲，當時 Raranges 氏族在慌亂中逃亡遺留下的家畜、器具及房屋，被 Tifuka 人施以巫術變為石頭，成為今日的卑南遺址。衝突之後兩族族人達成協議，馬蘭祖先被迫遷往 Diyafu（岩灣山麓），經頭目竹占後決定建立聚會所、組織年齡階級，同時創立祈雨祭、祈晴祭及豐年祭。後來住在 Diyafu 的祖先又被卑南人驅趕而遷至 Sifulusay（寶桑附近），因洪水而再遷至現在鯉魚山東側、臺東高中附近的平原。當時的頭目 Kolas Mahengheng 顧慮當地的水患問題，約於 1880 年左右再次遷村至現在的馬蘭本部落所在地。族人則借鯉魚山 Kanafarangaw 之名，稱該地區為 Farangaw，也就是部落名稱的由來。

在第五章中，我將從另外一個角度繼續討論馬蘭人的起源觀點。本章以日治時期以及當代普遍流傳的兩個不同版本的口述歷史做為開始，目的並不在於辨證哪一個版本才是「正確」的馬蘭歷史，也不是要根據各種史料去「重建」歷史。我希望呈現的，是即便做為馬蘭人最重要部落知識的起源歷史故事，也可能在短短的三、四十年間產生相當程度的改變。起源故事的改變並不代表什麼環節出了「錯」，因為歷史敘說本來就是不斷地處於建構的過程，每個時代的馬蘭人都用自己的認識來塑造歷史的面貌，沒有什麼對或錯的問題。因此同一事件也可能出現多種不同的說法，每種解釋也各有其道理，反映着不同觀點的詮釋角度，以及歷史事件的有機面貌。

可想而知，在音樂方面也有同樣的情形。下一節就將談論的焦點轉回到音樂上，我仍然要以一則歷史故事做為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