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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印象

2000 年的春天，我為了進行碩士論文的研究，按巴奈．母路所提供報導人資料來到臺東縣臺東市。那時位於臺東市區內的舊火車站尚未廢站，週邊雖然稱不上繁華，但旅館及租車行林立，價格也算公道，於是成為研究初期與族人尚未熟識時，解決交通及住宿問題的據點。

我的目的地是一個稱為 Farangaw 、漢語譯做「馬蘭」的阿美族部落。當時我對於馬蘭，只知道地點位在臺東市，可是翻開臺東市的街道地圖，以「馬蘭」為名的只有一所國小、一個小火車站、一座橋以及一處榮民之家。所謂的「馬蘭部落」究竟在哪裏，地圖上沒有太多的線索。乘機車在市區內進行簡單的街道巡禮後，更是感到困惑：我看到汽機車往來穿梭於筆直的大馬路、三層樓高左右的水泥公寓整齊而密集地沿街排列，一切的景象與我所想像或期待中的「原住民部落」都相去甚遠。我本以為一個原住民「部落」就算不是山窮水盡的世外桃源之處，至少也應該遠離都市、自成一格，低矮平房羣聚，與外界有明顯的地域疆界。但是來到臺東市後，眼前所見與這些刻板印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馬蘭部落就「隱身」在這些市區街景當中，我卻無法察覺馬蘭的確實位置與範圍。熱心接待的年輕族人開車載我在「部落」一帶繞了幾圈，告訴我：「這裏是馬蘭的中心」、「那裏以前是馬蘭的聚會所」……，可是對釐清我腦中模糊的馬蘭印象卻沒有太大的幫助。這個「不知馬蘭在哪裏」的焦慮，曾困擾了我好一陣子。

地理位置

「馬蘭在哪裏？」許多以馬蘭為研究對象的學者，也點出了同樣的疑問（馮建彰 2000：29；李玉芬 2007：30 、 172）。石磊（1976：102）說馬蘭部落的範圍包括臺東市新生里、中心里、馬蘭里、以及自強里的一部分，並且在地圖上明確標繪出部落的邊界，大致位於現在臺東市區的西北方部分，以臺東市新生國小與更生路一帶為中心。實際走一遭會發現，石磊所劃界的區域內，呈現的乃是一般城鎮景象，而且居住大量的漢人，所謂的部落邊界似乎只是行政需要而劃定的，在實體外觀上與週邊地區也沒有太大的差別，並且與臺東市較為活絡的市中心連成一體。

石磊（1976：100）表示，最早出現「馬蘭」二字的史料，乃是胡適之父胡傳於光緒廿（1894）年所著作的《臺東州采訪冊》，其中列載的「埤南撫墾局所轄平埔、高山各番社」提到：

馬蘭社（正/副社長月領銀八/五圓）：在埤南西一里；男、女四百五十餘人（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 1993：21）。

「埤南」為當時「臺東直隸州」的州治所在，位於現在臺東市較熱鬧的市中心一帶，清末以「撫番」為目的的埤南撫墾局也設在此地。從「埤南西一里」的描述來看，顯然馬蘭阿美人至少在 1890 年代就已定居於現在的位置，並且已受清政府管轄。根據馬蘭人自己的口述歷史，他們生活在臺東平原的時間要來得更長久，也許他們曾出現在更早的文獻中，只是不做「馬蘭」之名。而的確也是如此，更早的文獻就已經記錄了馬蘭部落，在第五章中我會做詳細的說明。

外圍子部落

馬蘭位處臺東平原，乃是砂礫堆積的沖積平原，土壤並不算肥沃。東北有卑南溪流過，西南側則是太平溪，南北鄰近各有鯉魚山及貓山兩座數十公尺高的小山丘。東面太平洋，沿海岸向北可至都蘭、都歷、成功，往南可達知本、香蘭、太麻里。西北邊臨南王、利嘉、初鹿等卑南族的部落。臺東舊火車站於 2001 年廢站後，紓運旅客的工作由南王附近的新站所取代。鐵路臺東線（即一般所稱之花東線）及南迴線在此銜接，沿花東縱谷北上可達鹿野、關山與池上。新站雖然不如舊站直接位於市區那樣佔有地利優勢，但往來市區的車程距離也不算太遠。不可否認地，方便的鐵、公路交通，以及位居都市之中的特殊狀況，為我在馬蘭的工作提供了不少便利。

我拜訪報導人的首站地點，在行政區上仍屬臺東市，但不在馬蘭部落的範圍內，而是另一個叫做「新馬蘭」的部落，阿美語稱為 Fukid 。雖然地理位置上緊鄰馬蘭的北面，不過低矮平房座落農田間的景緻，與融入都市的馬蘭有截然不同的風光，區域內居民則是原先住在馬蘭的阿美族人。

馬蘭部落外圍的廣大區域，過去多是馬蘭人的耕地，在戰後陸續有馬蘭人遷出部落，落腳在自有耕地一帶。隨着臺東市區的擴張與發展，馬蘭的「部落」景觀也逐漸轉變成「市鎮」。馬蘭的外圍地區於是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馬蘭阿美人，進而形成新的阿美社羣。

新馬蘭就是其中一個新的阿美社羣。此外還有馬當（Matang，或稱豐谷）、伊寧（Ining，或稱康樂）、大橋（Pudungdan）、阿拉巴奈（Alapanay，豐里）、巴布頌（Paposong 或 Posong，寶桑）與高坡（Apapolo）等新部落，再加上鄰近馬蘭，在日治時期被併入馬蘭社的阿西路愛（Si'asilu'ay，豐年，清代稱沙鹿社）^[1]1 豐年，因與馬蘭兩邊有密切的親戚關係，現在的豐年祭也同一時間舉行，故列入馬蘭地區。參見：黃宣衛、羅素玫 2001：171 。，構成現今的「馬蘭地區」。新成立部落的特徵是村落形態，區域內阿美族人口比例也較高，與馬蘭部落現在原漢混居、融入市區的情況形成對比。人口方面，以官方依據行政區所做的統計資料來推算，馬蘭地區幾個部落的阿美族人數總計約略近一萬人，^[2]2 根據臺東縣戶政事務所的統計資料《 104 年 5 月臺東市人口數及原住民統計》（http://tth.taitung.gov.tw/ezfiles/0/1000/img/58/tai-104-2.xls），取其中馬蘭人聚居的南榮里、新生里、寶桑里、馬蘭里、中心里、自強里、四維里、豐年里、光明里、豐樂里、永樂里、康樂里、豐榮里、豐谷里、豐里里之「平地原住民」數據，加總得 10740 人，然平地原住民可能包含卑南等其他族羣，不能完全等同馬蘭阿美人。里別與部落劃分並無絕對關係，所以無法計算每個部落的個別人口數。可說是規模相當可觀的原住民大社羣。另有許多馬蘭人因工作的關係，居住在臺北市、新北市、高雄市等都會區，逢年過節才回到家鄉。

起源說法與對外關係

目前馬蘭人的主流說法，祖先自恆春一帶稱為 Palidaw 的地方登陸後，一路向北跋涉，最後到達臺東平原。為了躲避水患與疾病，馬蘭祖先在不斷在臺東平原上遷移，過程中發明了社會制度、部落祭儀、占卜巫術與歌唱。十九世紀末，馬蘭人在大頭目 Mahengheng 的領導下，從鯉魚山麓舊址搬到部落現在的位置，建立七座集會所，成為臺東平原上一個強大的阿美族部落。

馬蘭人的生活與歷史充滿了大量與他族的互動。早期他們與卑南族人有緊張的敵對關係，現在的鄰居中比例最高的是說臺語的閩系漢人，雙方的接觸至少可追溯至十九世紀後半，馬蘭人稱他們為 paylang 。此外還包括稱做 ngayngay 的客家人。戰後來臺的外省籍榮民，則稱為 kuaping（借自臺語「官兵」）或「阿兵哥」，這兩個語彙與 mingkok（民國）在馬蘭人的語境當中，也指所謂外省人帶來的政權、語言與文化。至於日本人，馬蘭人叫他們 dipong 。

由於居住環境及生活型態的改變，馬蘭與一般認知當中「部落」一詞意味明確地理邊界、居民同質性高的狀況已有所差異。馮建彰（2000）以「社羣」界定其性質，能更貼近這個地方與這羣人的特點。不過基於普遍的習慣，我在本文中還是會沿用「部落」兩字。原本的馬蘭部落，加上新馬蘭、馬當、伊寧這些新興的外圍部落，當地阿美人以及外來的研究者習慣統稱為「大馬蘭」、「馬蘭地區」或是「馬蘭阿美」。「舊馬蘭」、「馬蘭本部落」等語則用以指稱原本的部落。我照例使用這些名詞，在不致發生混淆的狀況下直接以「馬蘭」簡稱整個馬蘭地區。外圍的新部落，本文稱之為「子部落」。我最主要的觀察地區則是新馬蘭和馬蘭本部落，還有許多密切的報導人居住在馬當及伊寧，當然他們早先都是住在舊馬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