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聞聲辨人
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最初到馬蘭時，我為了瞭解馬蘭人的歌唱原則，從老人家那問到了大量的歌唱相關語彙，卻被這些術語搞得頭昏腦脹。我花了不少時間反覆聆聽錄音，摸索語彙的概念跟實踐歌唱之間的關係，最後腦中還是充滿疑惑。於是我整理出十幾段不懂的錄音，打算在訪談中讓老人家這些錄音，再提出相關的問題請他們解釋。
訪談開始，我才剛播放第一段錄音1 【呂炳川唱片】阿美族第 6 首。，還來不及等歌曲播完提出問題，受訪的老婦 Daya 馬上就說：「這是郭英男的歌，還有我的舅舅 Kaysa 。郭英男唱高音。」她的友人 Limat 在旁微笑點頭稱是：「對，這是郭英男，差不多五十多歲的時候。」接着兩個人熱切地交談起來，我聽不懂對話內容，但從她們臉上所充滿的回味與讚嘆之情，兩人顯然對這段錄音中的歌唱表現十分推崇。最讓我訝異的是，她們不過一聽到歌曲錄音就輕易地從中認出郭英男的歌聲，甚至無誤地指出年齡，可見郭英男的卓越歌唱能力與高知名度，甚至讓大家記得他不同年紀時的歌聲特質。
當天整個訪談的過程中，Daya 與 Limat 自始至終都認真地為我解惑。只是我所準備的那些着眼於音樂形式與技法的問題，對她們來說似乎稀鬆平常，沒什麼特別。她們真正感到興趣的是我所播放的這些早期的錄音，每播放一首歌，她們就開始辨認歌者的身分，並且互相交換對於歌唱的意見。隨着訪談的進行，Daya 與 Limat 完全沈浸在錄音帶來的回憶當中，一邊說着演唱者是誰，一邊透過年輕人的翻譯希望讓我知道哪段錄音的「彎曲」是多麼動聽，某個演唱者的呼吸運用地如何流暢自然，或是早期的歌曲唱法與現在又有什麼差別。
某某人的歌
我在馬蘭常碰到人們說：「這是某某人的歌。」這種表示方式對現在大多數的臺灣人來說，多半具有「所有權」的意味，也就是指歌曲的創作者或是原唱者。但是當馬蘭人用漢語說這句話時，表達的意思卻不太相同，除非是創作者比較明確的當代歌曲，或是由唱片時代的馬蘭名歌星（例如安安與盧靜子）所唱紅的名曲。其中最主要原因，是多數歌曲自古流傳而不知何人所作，「某某人的歌」當然無法拿來表達創作者或原唱者。當馬蘭人這麼說時，往往是指「某人所喜愛而經常演唱的歌」，或者表示聽到錄音中的「演唱者」。正如同 Daya 和 Limat 聽到我播放的錄音時，辨別演唱者是她們過程中最大的樂趣。
馬蘭人唱歌時運用「彎曲」的技巧來變化旋律以致彼此不同，構成對於歌唱美感上要求的交織錯落。此外，馬蘭人認為三、四人是最佳的演唱人數，如此一來「高音」因為突出的音色及音域而與「低音」區別，「低音」的人數不多，每個人的歌聲都可以清楚分辨，音量上也不會壓過「高音」。反之若是人數過多，「低音」聲部混雜在一起無法分辨，「高音」也會被「低音」所掩沒。要求提高音量放聲高歌，也是基於同樣的審美要求。換言之，「清楚地聽到並分別每個人的聲音」是聲響美感上追求的目標，不但旋律要不同，彼此的音色也不同，於是歌聲成為「辨識身分」的一個管道。我認為從這個角度來看，能更進一步理解 Daya 及 Limat 聆聽錄音時的反應：她們不單單是欣賞歌曲、欣賞歌唱旋律相互搭配的美，而且還要欣賞歌者的音色，並藉此辨識歌唱者的身分。
有了這次的經驗，我往後拜訪馬蘭人時，常播放錄音給他們聽，讓他們自由地發表意見。他們的第一反應，幾乎都是想聽出錄音中的歌手是誰。若一時之間無法判斷，也會彼此交換意見，或者問我知不知道。老人家對錄音都感到無限懷念，常常希望我給他們錄音帶，因為這樣我不在馬蘭時，他們還可以聽得到。我覺得老人家聽錄音不單單只是聽歌曲，錄音中的演唱者都是他們過去生活當中接觸過甚至來往密切的人，所以聽錄音更是對演唱者的思念。老人常聽着錄音感嘆：「人不在了，聲音還在，好像 kawas 〔按：神靈、鬼、祖先的靈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