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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聞聲辨人 | 目錄 | 第三章　傳統的表述與實踐 >

老人家聽老錄音，對長輩的歌多所稱道，讚不絕口，懷念嚮往之情溢於言表。但是當他們談論其他不常一起演唱的同輩或晚輩歌手時，卻往往是另一回事。

如果以郭清溪、林振葉、林振鳳這幾位 1930 年前後出生者的標準來看，郭英男、陽登輝等前輩所唱的歌比較「平」（pamo^cel^[1]1 字根 mo^cel，「直」、「公正」。）；相反地，他們就覺得年輕一輩的歌「歪歪的」（ma'ikung^[2]2 字根 ikung 指「彎曲」，與即興技術的「彎曲」是同一個字。但 ma'ikung 是描述歌聲的負面形容詞。），不是很好聽。「平的」與「歪歪的」是老一輩經常用來區分兩個不同世代演唱風格的形容詞，但對於外人來說並不是容易理解的觀念。我請老人進一步解釋，他們說不上來，而要我多聽郭英男、陽登輝這些人的錄音。

於是我嘗試比較錄音來嘗試解讀「歪歪的」與「平的」間的區別。我的看法是，郭英男這輩出生早於 1930 年的歌手，演唱的旋律簡潔俐落，風格明快；相較之下，1930 年代以後馬蘭人，歌唱進行速度較為緩慢，音與音之間使用比較多的滑音，整體旋律繁複且具裝飾性。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平的」與「歪歪的」差別所在。但我必須再次強調，這差別純粹是比較而來的，是過去老一輩所偏好的風格，並不能代表現在馬蘭人的美感絕對標準。郭英男這些前輩歌手凋零後，現在馬蘭人的歌越來越有裝飾。

歌的進行平順與否也是的歌好不好聽的標準。我曾問郭清溪何謂「好聽的歌」，我原本以為他會就音色方面加以形容，但是他這麼回答：

唱得不好的，音會起伏不定，好像牛車行走般顛顛簸簸地；唱得好的，音很順、很平順。^[3]3 2000 年 4 月 3 日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也就是說，指的是歌者能不能夠精熟地掌握旋律進行，維持穩定的節奏。其他長老的類似說法可供參考：

豐年祭當中，〔領唱者〕能〔唱得〕讓人一直跳，節拍輕鬆，就是好；如果聽了讓人覺得厭煩，就不好。在夜深還繼續跳時，如果唱得好，會讓人很懷念。^[4]4 2000 年 6 月 3 日 Fafoy 報導。

此外經驗老道的歌手還講究領唱者的起唱音高。長年與郭英男合作的林振葉、林振鳳姊妹屢次提到，郭英男領唱的音高適中，唱起來很舒服；但他的好友陽登輝（即林振鳳之夫）常常就唱得太高，唱「高音」就費力許多。音高恰當會說 matatudungay^[5]5 字根 tatudung 指「剛好、正好」。，「太高」的話他們會說 kakafekangay 、「太低」 kala'enu'ay 。如果希望別人唱高或低一點，就分別說 kakafekangen 或 kala'enu'en^[6]6 字尾-en 表示動詞的祈使型。。

「高音」唱得好不好聽，也是老人家閒談間常見的話題。他們用來形容「高音」歌聲音質的語彙有「硬的」（ku'icaw）與「軟的」（ka'eped）^[7]7 pamo^cel，字根 mo^cel，「直」、「公正」。 ku'icaw，「僵硬」；ka'eped，「柔軟」。。「硬的」滯澀尖銳，「軟的」圓潤流暢。因為「高音」本來就比較高亢，如果能力不足就只能勉強用力硬撐，好的「高音」必須要唱得輕鬆自如、聲音帶有彈性，才屬上乘，像郭英男、郭秀英（郭英男妻子郭秀珠之姊）的「高音」就被眾人稱讚為「很軟」。動物的聲音也可用來形容歌聲好壞。如果說一個女性「高音」的聲音像 takinay 「蟋蟀」，那就表示她的歌聲吵雜不討人喜歡；反之若是像 atipal 「白頭翁」，則婉轉動聽。形容男生唱「高音」音色有如「女孩子」是絕佳的讚美；女生唱「高音」如果像「男生」一樣，可是很糟糕的批評。還有人唱歌的發聲方式類似西方的美聲唱法，不過這並非馬蘭人喜歡的聲音，而用狀聲詞 wangwang 來形容這種歌聲。

「高音」音色「軟」、「硬」的比較與評論，常帶有主觀成份。某位年長婦女的「高音」，有的人說很硬像「蟋蟀」，但也有人很喜歡。我的看法是，這位老婦的歌聲的確不如那些卓越「高音」歌手的柔潤，但之所以常常遭人批評，恐怕與她的個性特質有關。據說這位老婦的為人處事沒那麼通融圓滑，因此同輩人士不喜與之來往，也批評她的歌聲。姑且不論是否公道，他們將性格的負面評語，轉嫁到老婦人不是那麼完美的歌唱能力上。若常與歌手們閒聊，會發現馬蘭人常常評論其他歌手或歌唱團體，有可能是彼此互不相服，或是個人審美觀點不同，更有可能是人際關係的因素。所以外人不能輕率地報導歌手的好壞評價，而必須瞭解各種批評或讚美的背後成因。

我之所以着重於 1930 年前後出生的這些老一輩馬蘭人的審美意見，是因為他們在這方面擁有豐富的語彙。相較之下，1930 年代以後出生的人，常常只用「好聽」、「不好聽」來形容歌的好壞，或是用「跑掉了」（milaliw）表示走音以至於旋律唱不下去的情形。兩個世代的語彙能力差別，或許是歌手的審美觀念不同，但更可能是年齡、教育等造成語彙嫻熟程度的差距。

小孩子、老人、傳統

馬蘭阿美語中沒有直接對應「歷史」語彙，不過現代馬蘭人將「歷史」理解成「老人的事」（u no liteng a demak，見馮建彰 2000：54）。馬蘭人重視年齡所具備的權威，老人的事、老人的所知所為、老人流傳下來的規矩習慣，乃是行為舉止的標準與規範，套用現在的觀念，就是「傳統」。舉例來說，「 naluwan 」是阿美族、卑南族歌謠中都十分常見的虛詞，但是比較兩族的古謠，只有卑南族古謠裏有 naluwan 的歌詞，阿美族古謠是完全不用的，這麼說來 naluwan 應該源自於卑南族（Loh 1982: 395）。可是卻有長老反駁說，年幼時就已經聽過長輩下田工作邊唱 naluwan 的歌。^[8]8 2000 年 6 月 3 日 Fafoy 報導。他想表達的意思是 naluwan 的歌當然是馬蘭的傳統歌曲，因為事物的發生早於自己的經驗，自然就是「傳統」。

反過來說，用「小孩子」來形容就表示這件事與老人們的習慣不同，或是做事情的方法、技巧還不夠成熟。「歌像小孩子一樣」（mahecad to wawa ko radiw），這句話老人家也常掛在嘴邊，有可能是指年輕歌手的「彎曲」旋律風格跟老一輩的不同，或者是指發聲音色不正確。

至於誰的歌像不像小孩子的標準同樣很分歧。前面曾提到幾位平常沒那麼熟的善歌者為了準備演出而一起練唱，練習幾次大家對演唱風格的認知還是有不小的差距，雙方都堅持自己的唱法是從老人身上學來的，承襲了老人的風格，才是符合「傳統」的唱法。像這樣搬上檯面的「傳統」爭論雖不常見，但其實私底下不同的演唱團體（不管是日常的聚會團體還是正式表演團隊）之間的批評卻時有所聞。「老人」或「傳統」都是他們評判的依據，但顯然大家所認識的「傳統」並不一致，甚至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可言。接下來的第三章，就來談談什麼是馬蘭人如何表述他們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