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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2 有關音域與音色分別 | 目錄 | 第二章　歌唱的人際互動 >

馬蘭阿美族音樂最受外界推崇的當屬「複音歌謠」。現在的馬蘭年輕人也會說「複音」兩個字，當阿美族音樂在音樂學界與漢人社會熱門起來時，他們跟着學到這個音樂學術語。在討論馬蘭人觀念裏的「複音」是怎麼一回事之前，先來看看臺東其他地方的阿美族人是怎麼說的。

馬蘭沒有統稱的語彙

出身都歷部落的阿美人少多宜表示，複音歌謠在阿美語中稱為 patikili'ay 。過去阿美人在田間工作時，工作場地如此寬廣，有時因作物或雜草遮掩而無法得知工作夥伴的方向與距離，因此以唱歌的方式來表明自己所處位置。對方聽到自己的歌聲後，也以歌相應，這就是「複音歌謠」的由來。^[1]1 2000 年 3 月 31 日訪問記錄。宜灣部落人黃貴潮則說，patikili'ay 一語中的字根 tikili，指的是雌竹雞，同時也指雌竹雞的叫聲，公竹雞則叫 tikokay 。公母兩隻竹雞的叫聲一搭一唱交疊在一起，好像複音歌唱當中「高音」、「低音」層層交疊的情形，所以用 patikili'ay 來稱「高音」及「複音歌唱」。黃貴潮還另外提到一個字，叫 macacadacada，意思是「你接我的、我接你的、互相接來接去。」^[2]2 2000 年 6 月 1 日訪問記錄。音樂學家駱維道的博士論文（Loh 1982：354）提到阿美族的「多聲部歌曲」（multipart song）稱為 pakurakuray，不過沒有說明這個語彙出自哪個地方，也沒有就族語的角度做進一步解釋。

然而不論是 patikili'ay 、 macacadacada 還是 pakurakuray，我在馬蘭的期間都沒有聽他們說過。他們都不認得這些字，也不拿竹雞叫聲來類比複音歌唱的行為。他們甚至沒有任何一個語彙，用來表達音樂學家所謂的「複音歌謠」。

我們馬蘭不這樣講，如果要請人家一起合，就說 lecaden 〔一起唱歌吧〕或是 areticen 〔唱高音吧〕。甚至不用講，聽到歌就知道要這樣唱。

歌曲就叫 radiw，唱歌是 milaradiw，一個人唱是 milaradiw，一羣人唱還是 milaradiw，沒有特別區分。不過我們很少一個人唱歌。

高音、低音，無關複音

所謂的「複音」現象，想當然爾必然出現在羣眾和腔的「和唱」段落。馬蘭人又明確將「和唱」分成「高音」及「低音」兩個部分，很容易讓人聯想為「高音」、「低音」兩個「聲部」的搭配形成了音樂學者所說的「自由對位式複音」。情況是否如此，可藉由音樂實例加以檢驗。

譜例 3 是一首近代新創作的〈婚禮歌〉，由二男一女共三位歌者演唱。領唱男子簡短地開頭後，三個人分成「高音」（女子）、「低音」（兩位男子）一起「和唱」。即便如此，三個人所演唱的旋律十分雷同，幾乎是音樂學上所謂的單音（monophony），稱不上是複音。

譜例 4 則是一首豐年祭的大會舞，由男子羣眾所演唱。這個例子正是前面所說的男子演唱豐年祭歌而沒有「高音」的情況，然而所謂「對位式」複音現象卻很明顯：

下一則譜例 5，是〈拜訪歌〉的兩個不同演唱案例，分別由兩羣不同的歌者所演唱。譜上呈現的是同一個樂句，在案例 (a) 中，三位歌手所唱的旋律有明顯的差異，構成所謂的「對位式」複音現象。案例 (b) 的「低音」旋律都很類似，「高音」與它們也差不多，搭配在一起，形成接近單音或是異音（heterophony）的現象。

比較上面三首歌曲的四個案例後可以得到一個結論：歌謠是否呈現複音現象，與「高音」及「低音」的劃分並沒有必然關係，而且即使是同一首歌曲，也可以唱成有複音或是複音不明顯的不同結果。「高音」與「低音」的差別，只在於音域與音色，完全不涉及旋律。

「複音歌謠」一詞，在音樂學家及馬蘭人之間其實存在認知上的落差。對於音樂學家來說，所謂的「複音」，看的是音樂的聲響現象。然而對於馬蘭人來說，不管唱出來的旋律雷同還是差異很大，只要有「領唱」、有「和唱」，「和唱」又分成「高音」及「低音」，都屬於同一種歌唱方式，也就是他們現在用漢語所說的「複音歌謠」。所以同樣是「複音」兩字，音樂學術語是以聲響織體（texture）來判斷，而馬蘭人說的卻是演唱的原則。

討論至此，劃分「高音」「低音」而導致「複音」現象的假設，已經完全排除了。造成馬蘭歌謠中複音現象的，應該是其他的歌唱觀念。

「彎曲」的技巧

我剛落腳新馬蘭時，住在年輕族人 Pi'iw 的家中。某晚閒聊時，他主動提起老人家常說到唱歌的時候需要一種技巧，在阿美語中叫 ikung 。這個字引起了我的興趣。 Ikung 的字面本意是「彎曲」，熟悉漢語的馬蘭人則常常譯成「轉音」。不過「轉音」一詞會讓人聯想到臺語流行歌曲處理字尾音韻的裝飾技巧。為了避免誤會與聯想，我還是照其字面意翻譯做「彎曲」。

第二天我在 Pi'iw 的協助下訪問郭清溪，他解釋 ikung 「彎曲」的意思：

唱歌時要用 ikung 的方式來轉音、來變化。每個人的聲音都不一樣，搭配在一起，要表現不同的聲音。^[3]3 2000 年 4 月 3 日訪問記錄，Pi'iw 翻譯。

他的解釋稍微透露出一點端倪：透過「彎曲」是一種變化，使每個人的聲音（旋律）都不一樣。我幾年來多次向老年人請教「彎曲」的意思，代表性的解釋如下：

Ikung 是每個人自己的詮釋方式。^[4]4 2000 年 6 月 1 日 Daya 報導，Pi'iw 翻譯。

唱歌的時候，前面自己隨便唱，自己唱自己的 ikung，沒有一樣的 ikung，每個人的都不一樣。自己唱的，今天唱的不一樣，明天的又不一樣。不會唱歌的人，ikung 都一樣，不好聽。唱歌到後面〔指樂句結尾〕，大家都一樣，這樣很好聽。^[5]5 2001 年 7 月 15 日 Daya 報導。

Ikung no radiw, cuwa kahecad. Ikungen ko radiw no miso. U niya a ikung milaradiw. Miso a ikung, u mako a ikung. Ta'ira i teluc pahecaden no mita. 〔歌的「彎曲」都不一樣。你唱歌時要做「彎曲」。唱歌時每個人各有各的「彎曲」。你有你的「彎曲」，我有我的「彎曲」，到最後大家結束在一起。〕^[6]6 2005 年 6 月 7 、 8 日 Dakoc 報導、翻譯。

整理這些關於「彎曲」的說明可得出幾個重點：

1. 每位演唱者各自做自己的「彎曲」，使得每個人唱出不一樣的「彎曲」；
2. 同一位演唱者，在不同時間唱同一首歌，「彎曲」也會不同；
3. 雖然每個人唱得不一樣，但樂句結尾必須結束在同音上。

由此可見，ikung 「彎曲」這個字做名詞用時可以解釋為「旋律」，做動詞用時則表示運用改變旋律的技巧，更簡單地說，就是「即興」。正由於唱歌時每個人即興唱出的旋律都不相同，重疊在一起才會形成音樂學家們所觀察到的「自由對位式」複音現象。因為即興變化使得每個人的歌聲旋律不盡相同的錯落美，也是馬蘭歌謠的審美核心。

因此回顧前面譜例 5中兩個〈拜訪歌〉的例子，案例 (a) 演唱者的「彎曲」技巧就比 (b) 來得好，是馬蘭人認為好聽的歌。值得注意的是，曲目本身會影響到是否形成聲響外觀上的複音現象。流傳久遠的古調都有豐富的「彎曲」可能，有如豐富的「資料庫」一般供演唱者取用變化，像〈長歌〉、〈除草歌〉、譜例 4的豐年祭大會舞、譜例 5 的〈拜訪歌〉等等。相反地，像譜例 3〈婚禮歌〉這類近代新創作的歌曲，大家演唱時往往就照既定的旋律來走，唯有像郭英男這等技巧純熟的大歌手來演唱，才會刻意做些旋律變化。老人家談到晚年成名後的郭英男，歌聲雖然不像年輕時那麼明亮有力，氣也沒那麼長了，可是「彎曲」的技巧還是很好。可見「彎曲」是一種歌唱的能力，並且成為評價歌手的標準之一。

馬蘭歌唱重視默契。不同團體之間因為缺乏瞭解，要在一起唱歌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馬蘭人解釋為彼此不懂對方的「彎曲」，以至於無法配合唱出好聽的歌：

跟他們沒有在一起〔唱歌〕，就不好聽，他們不知道我們的 ikung 。^[7]7 2002 年 7 月 12 日 Diway 報導。

另一方面，與歌唱學習有關的談話裏也提到了「彎曲」：

我們學，都是坐在老人旁邊聽，老人也不會教，也沒有辦法教，每個人聲音不同啊，能抓到老人的 ikung 就不錯了。^[8]8 2002 年 7 月 22 日 Fi'ik 報導。

總結前述，馬蘭歌謠著名的「自由對位式」複音現象，是歌手在演唱當下運用稱為 ikung 「彎曲」的技巧來即興變化旋律，造成彼此旋律各不相同的結果。與其他歌唱語彙相比，「彎曲」的概念十分隱誨，外人很難得知。如果當年不是 Pi'iw 主動提起這個字，恐怕我很難認識並且理解這個重要的觀念。

從馬蘭人不論唱古謠、唱新曲，都一慣且自然地運用領唱和腔、角色分配、旋律即興等原則來看，與其說馬蘭阿美人的「複音歌謠」是一種特殊的樂種，不如說是他們習以為常、根深蒂固的歌唱方式與觀念。馬蘭人沒有特定的阿美語彙來指稱「複音歌謠」，很可能正是這個原因──既然（除了只能獨唱的曲子外）所有的歌都用同樣的方式來唱，那自然沒必要再特別給它一個名字了。

必須要注意的是，本節中所歸納的各種演唱原則，已經過相當的簡化。如果講太多細節，讀者可能反而更難掌握馬蘭人歌唱的大方向。實際的演唱還是保有一些變化的彈性。比方說，領唱者應該唱完整的樂句或樂曲後，和唱的羣眾才開始唱歌；但某些人習慣領唱者起頭三、五個音後大家就接着唱下去，於是領唱段落變得很不明顯，特別是近年來的「夫妻對唱」越來越有這種趨勢。另外，現在馬蘭人積極學習老歌，但因為技巧不如老人家，只好一羣人一起唱高音，這也是歷史錄音記錄曾未有過的現象。

在本節的最後，我將各種歌唱技法相關的馬蘭語彙整理成表 1以供參考。

表 1：馬蘭歌唱技法語彙表

馬蘭術語	解釋
radiw / milaradiw / milaradiway	歌 / 唱歌 / 演唱者
mili'eciw / mili'eciway	領唱 / 領唱者
oric / mi'oric	歌詞 / 唱歌時一邊即興地加上歌詞
lecad / milecad / milecaday	相同、一致 / 和唱；應答和腔；羣體合唱 / 和唱者
aretic / misa'aretic / misa'areticay	女性尖而高亢的聲音 /「高音」/「高音」演唱者
misa'akawang / misa'akawangay	「高音」 / 「高音」演唱者
micada / micada'ay	相對於 mili'eciw 時指：接唱 / 接唱者； 相對於 misa'aretic 時指：「低音」/「低音」演唱者
ngohnogh / misalangohngoh	鬆弛 /「低音」
ikung	彎曲；即興變化旋律；旋律；旋律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