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實詞歌謠與族羣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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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蘭人的獨特經驗
馬蘭地區流傳的現代實詞歌曲其實數量繁多,難以勝數。本章所主要討論的三個例子:〈苦力歌〉、〈 Mahengheng 之歌〉與〈新馬蘭之歌〉,歌詞內容與風格各有不同,分別是抒情的、讚頌的、詼諧的。旨趣雖各異,其中卻有一個細微的共同之處,那就是歌詞中都提到了部落的名字:在〈苦力歌〉及〈 Mahengheng 之歌〉中是「馬蘭」(Farangaw 或 Kanafarangaw),在〈新馬蘭之歌〉則是「新馬蘭」。其實這正是我選擇這三首歌做為討論對象的原因之一,它們剛好回應現代馬蘭人在原住民議題逐漸抬頭的局勢下,對於部落事務最關心的幾個層面:部落史、代表人物象徵的民族精神、地區與社羣發展。
當代馬蘭人在思考些什麼、關心些什麼,可以從像是郭光也手稿、歷年的聯合豐年祭大會手冊、或是「馬卡巴嗨文化觀光季」活動手冊等涉及族羣文化議題的地方文本看出端倪。部落起源故事、 Mahengheng 事蹟、年節祭典的由來與舉行流程、阿美族社會組織等,乃是這類文本最常出現的題材,而前二者恰好正是〈 Mahengheng 之歌〉的內容主軸。歌曲中的焦點人物大頭目 Mahengheng,經過十餘年來馬蘭有志人士積極宣揚做為民族象徵後,已從過去一個心中敬畏卻避諱談論的對象,搖身變成臺東市阿美族的代名詞。現在「馬亨亨」不僅是馬蘭人的民族英雄,也是道路名、歌舞劇主題、甚至還是民宿、農地與建案的名稱。〈 Mahengheng 之歌〉中提及的部落起源,雖然是作詞者郭光也強化 Mahengheng 為民族象徵的手段,卻同時透露出馬蘭人認識先祖來源的當代觀點。日本政府在臺東的殖民統治是當代馬蘭人歷史敘說的另一個重點,例如徵集原住民勞動力進行基礎建設的「苦力勞役」,仍然深刻地留存在馬蘭耆老的記憶中,並透過多首相關的歌曲流傳記述下來。本章介紹的〈苦力歌〉不像其他苦力歌曲那樣着重於勞動的辛苦與無奈,反而透露出更多當時馬蘭人參與勞動背後的情感面。〈新馬蘭之歌〉則呈現了不同時期下生活領域受到不同方式的壓縮與擴張後,馬蘭人對新的生活環境所建立的認同感,以及他們對於新生活空間的認識。
所以這三首歌所提到的部落名字,代表歌曲當中所流露的馬蘭在地族羣記憶、歷史觀點與生命經驗,而這些都是其他族羣或其他部落所無以取代的。它們不像有些阿美族現代歌曲,換掉歌詞中的部落名字一樣可以繼續在其他部落流傳,而是僅僅屬於馬蘭人的獨特記憶。
現代歌謠的獨特性質
關於原住民的現代歌謠,近年來出現了不少相當精采的論著。陳俊斌(2009a:26)引用黃貴潮的觀點,認為阿美族傳統歌曲與現代歌曲的區別是「固定實詞」的使用,亦即固定旋律上搭配固定實詞的做法,僅見於現代歌曲。這個界定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已為人接受,學界對於現代歌曲的研究,也幾乎都限定於實詞歌曲。然而陳俊斌也特別強調,虛詞在阿美族歌謠仍扮演「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樞紐角色,例如虛詞並未完全被實詞取代、同一首歌曲可以虛詞或實詞演唱等。在〈 Mahengheng 之歌〉當中,即可見此現象。
陳俊斌另一篇以卑南族作曲家陸森寶之創作〈蘭嶼之戀〉為出發點的論述(2009b:70-71)中,同樣圍繞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連續性與互動關係的討論。該文提出日治時期日本政府的「唱歌」教育,帶給原住民新的音樂能力與觀念,從而為後來原住民流行歌曲的誕生做好準備。這個觀點,與阿美族人學會使用文字後開始創作固定實詞歌曲的推論,1 如巴奈.母路於公共電視《傾聽我們的聲音─尋訪阿美族的音樂世界》節目上的表示。得以互相補充。「唱歌」教育為阿美族歌謠所帶來的音樂新技術,可能不如陸森寶的創作那樣明顯,但阿美族人卻很可能是因為「唱歌」教育,學習到以固定實詞唱出自己的生活經歷並且反覆傳唱,從而改變了原本演唱古謠時以當下情境即興填詞的情形。〈苦力歌〉、〈借米歌〉這些日治時期的歌曲,可視為其產物。
有關「文字」的運用,楊士範(2009)從原漢語言的碰撞以及書寫習慣的引入,產生許多回應當代社會現況的原住民詩文作品,進而成為歌謠素材的現象進行討論。郭光也的〈 Mahengheng 之歌〉,正經歷了詩作到歌詞、日語到阿美語的轉折過程。熟稔日文的郭光也,最後決定只保留阿美語版本的原因,也許是當時年輕人基本上不通日語,如果推行日語版本可能造成傳習上的困難;再者從訴求面來說,一首宣揚民族精神的歌曲,以族語演唱更能彰顯意義,也更具「正當性」。不過書寫做為歌曲創作工具的例子在馬蘭仍屬罕見,書寫所扮演的角色頂多如〈 Mahengheng 之歌〉的歌詞抄稿那樣做為記錄或是教學的用途。比較普遍的創作模式,仍是楊士範(2009)所謂接力式的歌曲傳唱填詞,以及集體創作中「修補術」(bricolage)的運用,也就是集體貢獻,並逐步增添創意的合作方式,例如〈新馬蘭之歌〉與〈苦力歌〉。其實集體創作並非現代歌謠的專利,而是原住民音樂活動的基本模式,馬蘭的「複音歌謠」本身在展演當下運用即興各展巧思,使得歌曲不斷變化風貌,不也是集體創作的體現。
除此之外,取用新的音樂技法與觀念(孫俊彥 2001:153;陳俊斌 2009b:63 、 65)、 1960 年代起唱片工業機制造成閱聽習慣與傳播方式的改變(陳俊斌 2009a:5 、 24),也是原住民現代歌謠的特點。不過這些並非本章討論的主要議題,且在本章所舉的三首歌謠當中,音樂的創新、唱片工業或錄音技術所涉入的程度其實很低。
於是我進一步思考:實詞演唱的阿美族現代歌謠,是否具備何種傳統虛詞歌謠缺乏的特徵?可否透過本文所舉的數例馬蘭阿美歌謠找到答案?
以虛詞演唱的傳統古謠,通泛地將各類生活場境加以轉化與投射。例如田間農務、飲酒作樂、祭典儀式,大致上各有其對應的歌曲,然而歌曲所意味的就是這些活動與情境,並非某日某次特定的除草工作、朋友聚會、或祭儀活動的情緒表達與事件記憶。「除草的歌」就是一般除草工作所唱的歌曲,進行除草時很自然地就會唱起這些歌,聽到這些歌也自然想到除草的工作,但除草的歌都不指涉歷史上的某次獨特除草事件。「飲酒的歌」、「豐年祭的歌」也是如此。演唱傳統古謠經常即興填詞,不過所填唱的歌詞只是演唱者面對當下所處情境的即時回應,差不多都是「太陽這麼大,工作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某某人等今晚快樂相聚在此,大家盡情喝酒」這樣的內容。即便不同時間點演唱時,填詞的內容與性質亦大致雷同,但歌詞卻不曾完全重複,而且也不以談論過往的事件為主軸。也就是說,填詞者的思考與情緒一律只顧及演唱當時的場合。
但是阿美族現代歌謠運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來處理「時間」與「經驗」。現代歌謠的特徵是固定實詞,固定實詞與即興填詞在音樂行為上最大的差異,就是固定實詞的反覆性質,使得歌詞中指涉的內容能夠一再重現而流傳。因此現代實詞歌曲內容所能表現的,就不再侷限於演唱當下。創作者、演唱者能透過歌曲聯結過去、家鄉、頭目英雄等其他時空與人事物。像〈苦力歌〉、〈 Mahengheng 之歌〉與〈新馬蘭之歌〉這三個例子,就反映了馬蘭人如何藉由歌曲來傳唱他們的族羣記憶、歷史觀點與生命經驗。歌曲中的記憶與情感,代表馬蘭人對於特定歷史事件、特定人物、特定生活空間的感受與體驗。更重要的是,創作者(不論是個人的想法或是多人的集體合作)與傳唱者所投注的情感,都能透過歌曲的反覆演唱持續重現,不隨演唱場合的結束而消逝,這種表現能力已超越了傳統古謠的範疇。
當然現代實詞歌謠並不只限於傳達歌詞所記述的內容,演唱實詞歌曲的情境與訴求,也不見得直接與歌詞內容劃上等號。就像 Fi'ik 長老平常喜歡演唱〈苦力歌〉,顯然並非純粹為了表達「苦力」這件事,而可能只是出於他對曲調的喜愛。不過從實際田野經驗及錄音文獻來看,歌曲意涵與演唱情境不相「搭配」的情形,一樣發生於當代馬蘭人演唱的傳統歌謠。例如馬蘭人在日常親友聚會當中演唱〈除草歌〉、〈歡送歌〉或〈婚禮飲酒歌〉等,背後的原因可能是歌曲本身可實際運用於多種情境、或是原有情境已不復存、抑或是歌手對旋律的偏好等。因此「演唱情境」與「歌曲內容」之間的複雜關係,並非現代實詞歌曲專屬的現象。但是單就前面討論「歌詞內容」所能表達的範圍來看,現代實詞歌謠確實不同於傳統歌謠,其固定歌詞處理的不再只有演唱場合,而得以重述經驗與感受。
因此,固定實詞固然是界定阿美族傳統歌謠與現代歌謠的標準,但它只是表層的現象。就內涵而言,藉由運用固定實詞,現代歌謠得以反覆傳唱族羣與文化所經歷之種種,同時反映出截然不同的時間思考方式,這點可說是阿美族現代實詞歌謠異於傳統歌謠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