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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1 參與者與人際脈絡 | 目錄 | 8.1.3 閱聽與傳播 >

在鈴鈴唱片具體可計總數 187 張的原住民音樂唱片中，馬蘭人參與的就有 68 張^[1]1 根據：貓貍文化工作室 2010 。部分唱片為已出版錄音重新編排，亦列入計算。計算標準是只要有該張唱片確定有馬蘭人的演唱或伴奏即計為一筆。，超過了三分之一，比重驚人。歌手一般都演唱自己喜歡或擅長的曲目，但有少數例外情況，盧秀花就表示自己灌錄的四首歌曲，乃是安安當場教授，只練習三、四次就錄音了。當時安安告訴她，漢人要來採錄歌謠，希望將他們的歌謠保存下去。^[2]2 2013 年 6 月 10 日報導。可見鈴鈴的老闆洪傳興並不單純基於商業目的來發行原住民歌謠唱片，同時也懷抱着一份文化傳承的使命感。

從馬蘭阿美人對於歌謠的分類觀點來看，鈴鈴唱片收錄的馬蘭人演唱歌曲，大致可分為四類：一、現代流行歌曲；二、日本歌謠；三、古調；四、其他特殊類型的原住民歌曲，以下分別介紹。

第一類，也是四類中佔最大比例的，就是安安與盧靜子等人所擅長的現代流行歌曲，這其中又可細分為純虛詞演唱者，以及〈馬蘭之戀〉、〈送情郎到軍中〉等實詞歌曲。純虛詞歌曲，演唱模式與古謠相同，需要兩人以上的合唱，也講究領唱和腔以及「高音」、「低音」的分配。附有實詞的歌曲，則多由一位歌手獨唱。

鈴鈴唱片所收錄的第二種歌曲類型是日本歌謠，數量也相當可觀，除以日語演唱外，也有多首配上歌者自編的阿美語歌詞。唱片《改編山地流行歌 第三集》（編號 FL-859）主要由曾美愛（玲蘭）所演唱的歌曲，即屬此類。

第三類則是馬蘭阿美古謠，即馬蘭人口中的「老人的歌」（radiw no malitengay），演唱這類歌曲的主要是郭英男與其親友。但錄音內容並非清唱古調，而是配上樂隊的伴奏。

第四類屬較為特殊的原住民音樂類型，比方由「伊藤先生」郭永吉所提供的《臺灣山地民謠 第四十一集 阿美族教會聖歌集》，收錄長老教會信徒所演唱的聖歌。唱片編號 FL-506 的《臺灣山地民謠 第十三集》，為戰後早期國民政府的「山地」文化工作留下歷史見證，內容是「改進山地歌舞講習會」等山地政治、文化政策底下由漢人樂舞專家所編創的山地歌舞，例如〈勸上前線〉、〈海洋歌〉、〈獵人之戀〉、〈山地生活改進運動歌〉、〈洗衣女之歌〉等，以及至今仍流行的〈高山青〉，全數唱國語歌詞。演唱者包括曾代表馬蘭參加改進山地巡迴文化工作隊的盧玉蘭^[3]3 鈴鈴唱片的資料誤植為盧玉蘭的胞姊盧秀鳳。，以及父親是高階公務員、後來就讀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學習聲樂的女高音歌星高賀。不論是基督教聖歌或是具有政治背景的現代原住民歌謠，在商業唱片或學術錄音中都十分少見，鈴鈴唱片忠實地記錄原住民面臨的時代與社會體制變遷，誠可謂彌足珍貴。

若根據歌曲類型進一步分析曲目與演唱者的關係，會發現不同世代的馬蘭人有着不同歌曲類型的偏好傾向：郭英男與他的唱歌夥伴這些 1930 年以前出生的馬蘭人多唱古謠；1940 年以後出生者則喜好現代阿美流行歌曲，如盧靜子、汪寶蓮、曾美愛等人；界於兩者之間者屬於過渡的階段，兼擅古謠與現代歌謠，例如安安。

演唱者世代的曲類偏好，與我在馬蘭地區多年來的觀察相當吻合：老一輩的具有豐富的古謠知識與演唱經驗，但不代表他們不懂流行歌曲，只是不主動唱這些歌，當別人唱起時還是能與之相和；相反地，戰後出生的平常都不太唱古謠，能唱的曲目也遠比不上耆老，他們受盧靜子唱片的影響很深，一般聚會都是唱流行歌曲。也就是說，兩個世代之間有明顯的音樂風格品味的區隔。當然品味的傾向仍會受到個人喜好、社會階層的影響而出現小規模的異質案例。比方要是家中長輩為日本時代的知識份子或公職人員，通常都偏好日本歌。安安生於 1927 年，一般說來這個年紀的人唱古謠較多，但他同時又擅長編創歌曲，出色的才華漸漸影響了下一個世代的音樂喜好。

鈴鈴唱片灌錄的原住民歌曲有一項特點：歌謠演唱都配有器樂伴奏。當時的樂師包括汪寬志（負責吉他）、陳清文（手風琴與低音提琴）、徐天識（豎笛，漢人）、郭茂盛（鈴鼓，見後述）、安安（原住民鈴鐺）、翁源賜（沙鈴，卑南人）、蔣喜雄（鍵盤樂器）及王炳源（非洲鼓）等。錄音的過程是先聽歌手演唱一遍，由翁源賜或蔣喜雄採譜後，^[4]4 本段有關樂師及其負責樂器的說法，綜合蔣喜雄 2012 年 11 月 8 日報導，汪寶蓮及曾美愛 2012 至 2013 年間多次報導，以及翁源賜撰予彭文銘之書信說明。再由演奏者臨場配上伴奏，搭配歌手實際進行錄音。

馬蘭人的古調與流行歌加上了樂器伴奏後形成不同的旨趣，不過欠缺充足練習導致伴奏與歌手間有時並不那麼協調一致，若碰到歌曲速度進行較為自由的情況，規則擊打拍子的伴奏樂器往往顯露出跟不上的窘態。卑南族利嘉部落音樂家蔣喜雄透露，身為馬蘭阿美人的作曲家李泰祥曾嚴辭反對樂器伴奏原住民歌謠的做法，蔣喜雄則回應李泰祥，唱片公司有其商業利益的考量，配上樂器也是為了提升唱片的銷售量。^[5]5 2012 年 11 月 8 日訪談記錄。

鈴鈴唱片的製作手法與李泰祥的反對意見，讓人聯想到魔岩唱片公司為郭英男所製作的 CD 唱片。這兩張分別名為《生命之環 Circle of Life 》與《跨越黃色地球 Across the Yellow Earth 》的專輯，同樣為郭英男及其親友的合唱經過後製配上了器樂伴奏，而呈現出二十世紀末流行的「世界音樂」風格。我曾多次請教老人家對這兩張專輯的看法，大多表示喜歡。我進一步追問難道配樂伴奏不會影響欣賞歌謠，結果得到的回答是，配樂不打緊，他們只是要聽郭英男等人的歌聲；真正造成干擾的是後製把歌曲剪接拼貼，以至於一首歌不是沒有結束，就是某個片段一直反覆，讓他們覺得不對勁，由此可見唱片製作人的改編創作手法與族人既有聆聽習慣之間的落差。

鈴鈴唱片這批錄音並沒有剪接歌曲的情形，歌手演唱的同時，樂師就配伴奏。此外鈴鈴唱片也使用現成唱片做為伴奏。曾美愛表示，錄音之前就將打算演唱的日本歌曲告知唱片公司，由他們準備這些歌曲的唱片，到了錄音現場時，直接播放唱片做為配樂，然後自己跟着演唱。這種配樂方式，應該與製作成本有關，且播放現成的唱片，音樂的細膩度與完成度也要比欠缺練習的急就章來得好很多。相反地，原住民歌曲沒有現成的錄音可用，只能由蔣喜雄、汪寬志這幾位樂師現場完成伴奏，考驗着樂師的即興編曲能力。

現在若是要研究鈴鈴唱片收錄的歌曲內容，不能光憑標籤或目錄上的曲目標題，因為早期錄音的歌曲名稱與現今通行用法不見得相符。例如，《臺灣山地民謠第五集》（FL-188）收錄了馬蘭歌手 Miko 與盧靜子^[6]6 唱片上寫的名字是「美子、節子」，「美子」即 Miko，「節子」則是日語發音與「靜子」接近而誤植。合唱的〈馬蘭姑娘〉，看似是大眾所熟悉的阿美族同名流行歌曲，但實際上卻是另一首歌。 1958 年在花蓮阿美文化村實況錄音的幾張七吋唱片也有〈阿美三鳳〉、〈站在高崗上〉等曲子，可是與今天的同名歌曲都不相同。可見這些原住民流行歌曲的稱呼，還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流傳，特別是盧靜子等名歌星的唱片影響下，才漸漸固定下來。

此外，鈴鈴唱片《臺灣山地民謠第二十集》（編號 FL-855，1965 年發行）當中，由曾美愛（玲蘭）所演唱的〈馬蘭之戀〉、〈送情郎到軍中〉等著名阿美族流行歌曲，時間上要早於盧靜子的同曲演唱，而且詞曲與現在大家普遍視為標準的盧靜子版本都有少許差異，顯示即便是歌詞與旋律較為固定的實詞流行歌曲，仍會根據自己的意思略加改編，這也是演唱者經常表示歌曲是自己創作的原因。廣受大眾喜愛的〈送情郎到軍中〉^[7]7 又名〈勇往金門前線〉、〈勇往金門戰線〉、〈送軍郎舞曲〉、〈阿美三鳳〉等。，過去常認為創作者是汪寬志（吳明義 1993：223），不過汪寬志的表妹汪寶蓮反對這種說法。我的看法是，曾美愛灌錄此曲時，伴奏的汪寬志臨場以吉他配上前奏與間奏，後來盧靜子廣受歡迎的錄音仍沿用其前奏與間奏旋律，所以汪寬志所稱的創作，應該是指前奏與間奏，而不是歌曲本身。^[8]8 曾參與鈴鈴唱片採錄製作的卑南族人翁源賜，也表示這首曲子的創作者另有其人，是因為汪寬志伴奏的版本很受歡迎而被誤認為歌曲的創作者（陳俊斌 2013：85），與本文之推論有諸多雷同之處。

宣稱歌曲創作的例子屢見不鮮。姬野翠曾分別採錄林三四與 Ngayaw^[9]9 姬野翠記錄的名字是「ラワイ」（Laway）（1992b：21）。演唱的〈散步歌〉，兩人也都宣稱是自己的創作。姬野翠因而表示：「向他們介紹西方的著作權的概念，他們是難以理解的」（1992b：13）。我認為倒不如解釋為阿美族人自有其歌曲傳唱以及認定創作的觀念，只要自己有相當程度的貢獻，就可能視為是自己的「創作」。說到 Ngayaw，他也是唱片時代的馬蘭阿美歌星，以「郭茂盛」或「郭恩源」之名走紅。^[10]10 在鈴鈴的唱片中皆稱做「郭茂盛」，到了羣星唱片公司改用「郭恩源」。他住在馬蘭近郊的子部落大橋，有「大橋貓王」之稱，經常與安安搭配灌錄歌曲。這兩位唱片時代與盧靜子齊名的阿美族男歌星，都已過世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