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人 馬蘭歌

臺東馬蘭阿美人的音樂活動與思維

孫俊彥

8.1.4 女歌手的故事

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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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的興起、廣播的盛行除了改變原住民歌謠的閱聽模式,從此進入原住民流行音樂的活躍時期以外,歌手的形象方面也產生巨大的改變,那就是「歌星」的產生。像安安與盧靜子,至今仍為大眾所津津樂道。再者,傳統上在馬蘭只有男性憑歌唱能力獲得名望;戰後則開始有女歌手因參與勞軍活動、灌錄商業唱片、主持廣播節目,而成為眾人喜愛的明星。

唱片時代馬蘭最出名的歌手當屬 1943 年出生的盧靜子。據馬蘭人回憶,盧靜子十幾歲時在部落就已經很有名氣了。她曾到日本學歌,十六歲左右在月球唱片灌錄了一張專輯,內容以日本歌為主1 灌錄年紀與唱片公司均出自盧靜子 2012 年 10 月 28 日的報導。。 1959 年,盧靜子參加南王民生康樂隊在臺灣西部的巡迴表演,所演唱的〈馬蘭捕魚歌〉與〈馬蘭姑娘〉收錄在《臺灣山地民謠》的第四及第五集(FL-189 、 FL-188),這應該是鈴鈴唱片最早的盧靜子錄音。雖然她成名早,但 1965 年以前在鈴鈴唱片中留下的錄音並不多,直到 1966 年起盧靜子到羣星唱片公司發展之後,才刻意栽培她成為主力歌星,正式展開她的天后生涯,並陸續在各家唱片公司灌錄了近四十張的唱片(胡崇禎 2002 、黃國超 2012b)。

由於盧靜子名聲響亮,影視媒體、網路、書籍對她已多所介紹;本節中將介紹其他幾位與盧靜子年紀相近,也同樣深富才華的女歌手。

首先是和盧靜子同一家族的曾美愛。曾美愛的親生父母其實是漢人,但出生後旋即為 Lufic 家族的馬蘭人所收養,取名 Yasuko 。自幼喜愛歌唱的曾美愛,就讀臺東農校期間就常接受邀請,與同學參與勞軍演唱。她報名了正東電臺舉辦的歌唱比賽,因此被電臺記者發掘,為她取了藝名「玲蘭」,聘請她到正東電臺主持每週日下午現場播送的節目「玲蘭山胞服務時間」。該節目由藥商提供,在一個小時的時間裏,主要的工作是以阿美族話介紹藥廠產品,節目中播放唱片讓聽眾欣賞,並接受聽眾來電點歌,再由曾美愛現場演唱,每次節目大概會唱到一、兩首歌曲。該節目從曾美愛十七歲農校畢業開始,一共持續了三、四年後因藥廠不再提供贊助而結束。

廣播電臺的服務經歷,為曾美愛累積了知名度與人脈。那時部落裏有人結婚或是新屋落成舉辦宴會,常請曾美愛到場高歌。曾美愛亦曾受聘教遊覽車公司隨車小姐歌唱技巧,也到過歌舞廳表演。有一年,美黛、吳靜嫻、姚蘇蓉等幾位臺灣當紅的歌星環島勞軍來到臺東,正東電臺臺長包松泉指定曾美愛負責招待,宴請眾星在曾家的曬穀場舉行晚會,曾美愛親自主持並請來大批馬蘭青年男女歌舞同歡。

圖 54:曾美愛與當年灌錄的鈴鈴唱片
照片來源:2013 年 6 月 10 日筆者攝

1965 年,曾美愛接到賴國祥2 賴國祥,臺東成功宜灣阿美族人,曾就讀花蓮師範學校,乃是知名阿美音樂研究者宜灣阿美人黃貴潮的音樂啟蒙老師,黃貴潮透過賴國祥的介紹參與唱片的製作(陳俊斌 2009a:14)。賴國祥自己也在鈴鈴灌錄過唱片。的邀請參與鈴鈴唱片的錄音,與她一同參加錄音的演唱者還有盧靜子、曾美愛的妹妹「玲麗」、宜灣阿美人蔡福來、林靜江,他們與樂手陳清文、汪寬志等人齊聚南王國小的走廊,連續兩晚徹夜進行錄音。曾美愛唱了近二十首歌曲,有幾首是日本東洋歌曲配上她自編的阿美歌詞,此外還有十首左右的「山地歌」,包括著名的〈馬蘭之戀〉、〈請問芳名〉、〈送情郎到軍中〉與〈給情人的紀念品〉。3 曾美愛的〈請問芳名〉、〈送情郎到軍中〉及〈給情人的紀念品〉都是目前為止所知的最早錄音版本。〈馬蘭之戀〉今多稱〈馬蘭姑娘〉,見下節的討論。曾美愛歌聲纖細中帶有憂鬱的低調美感,來自於她年幼得知身世而養成的成熟穩重。曾美愛喜歡唱日本歌曲,所唱的「山地歌」歌詞也使用了一些日語借字,與養父在日本受過高等教育,家中經常以日語交談有着密切的關係。後來盧靜子唱這些歌曲時,歌詞中的日語字彙常常就改成阿美語。比方曾美愛在〈請問芳名〉當中有一句唱:

ciotang(開玩笑) hananay(如此) no mako(我的)

我(跟她)搭訕

其中的 ciotang 是日語「冗談」(じょうだん)一詞的諧音,有「開玩笑」的意思,盧靜子的演唱則把 ciotang 改成阿美語的 sakaniw 「開玩笑」,成為今天這首歌曲的習慣唱法。又如〈送情郎到軍中〉:

nengneng() han() ko() lawac() no minato()

望著海港

用來意指「港」的 minato(日語「みなと」)也被盧靜子改唱為阿美語的 pacifalan 。

音樂 1:〈請問芳名〉
演唱:曾美愛,吉它:汪寬志。原收錄於鈴鈴唱片編號 FL-855 《台灣山地民謠歌集》 A 面第 2 首。錄音檔為彭文銘提供。

不久後曾美愛退下正東電臺的主持工作,並且結婚成家,為照顧家庭漸漸淡出歌舞活動。正東電臺臺長包松泉曾邀曾美愛赴臺北參加歌唱比賽,曾美愛也因懷有身孕而婉拒。後來曾美愛搬家到臺北,一直任職於公家機關直到退休,不忘對歌唱的熱情,多次參加歌唱比賽,並兩度奪得長青組冠軍。至今曾美愛閒暇無事還是會到卡拉 OK 店練唱,即使只有自己一個人也還是樂此不疲。

音樂 2:〈送情郎到軍中〉
演唱:曾美愛,吉它:汪寬志。原收錄於鈴鈴唱片編號 FL-855 《台灣山地民謠歌集》 A 面第 3 首。前奏與間奏的吉它旋律,據曾美愛所述乃是汪寬志現場即興所彈出的。錄音檔為彭文銘提供。

另一位也是鈴鈴唱片重要的女歌手高賀,父親高贏清是隆昌阿美族人,曾任省議員、新生國小校長、臺北縣政府山地室主任等政府公職,母親則是日本人。高賀與曾美愛兩人因為父親都是政府公務員,兩人背景類似而同樣精擅國語及日語歌曲;不同的是曾美愛的歌唱純粹自學,高賀則擁有更豐富的音樂訓練與資源,受過正式西洋美聲訓練。高賀對於唱歌的興趣來自幼年父母的薰陶,讀小學時聽人家說教會裏常有歌唱的活動,於是就跑到基督長老教會欣賞教會合唱團的聖詩演唱。教會長老看到高賀熱衷歌唱,推薦她到臺北的淡江中學就讀,接受了聲樂啟蒙教育。

1962 年左右,仍是學生身分的高賀,以社會組報告參加救國團主辦的全國歌唱比賽,一舉奪得冠軍。高賀一心嚮往就讀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因此藉機向擔任比賽評審的藝專音樂科主任,知名歌唱家申學庸毛遂自薦。她對申學庸說:「我是山地人,不知道有沒有機會?」這一語道盡原住民的心酸處境,高賀回憶其一生,「山地人」身分往往成為人際關係或事業發展的阻礙,她的長兄高巍和是臺灣第一位原住民族將軍,私底下也常向家人吐露同樣的心聲。

幸好申學庸絲毫不以「山地人」為意,對她甚是鼓勵。高賀 1963 年考取國立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科,從申學庸、劉塞雲等名師學習。當時在藝專教授理論作曲的許常惠,得知高賀的原住民身分,就請她到家中演唱阿美歌曲進行錄音,然後配上了鋼琴伴奏,完成其 1964 年〈收穫歌〉、〈情歌〉等五首阿美族歌謠的編曲作品。這五首曲子不久後灌錄成唱片《中國民謠 第一集 臺灣篇》(麗鳴唱片 LMR-1006),主唱者當然是高賀本人,樂譜也收錄許常惠的編曲作品集《臺灣民謠十首》(1966)。

音樂 3:〈收穫歌〉
女高音:高賀,鋼琴:諸其明。出自麗鳴唱片《中國民謠臺灣篇 許常惠編曲》(編號 LMR-1006)B 面第 1 首。原旋律是馬蘭豐年祭大會舞的〈敬禮舞〉(Mita'ongay)

1968 年高賀短暫赴日本的「藝能學院」學習,期間上富士電視臺受訪,節目中與知名女星山口淑子(即李香蘭)會面,受其贈以藝名「李香蘭」,人稱「李香蘭第二」、「高香蘭」,自此返臺後成為當時歌廳的知名歌星。原本大有機會憑藉專業聲樂訓練的高亢嗓音在臺灣歌壇闖出一番名號的高賀,卻旋即投入婚姻生活,自此不再踏足演藝圈,到今天高賀仍悔當年太早嫁為人婦。

圖 55:赴日後返臺發展的高賀
照片來源:高賀提供

與曾美愛、高賀相比,名歌手安安提攜的胞妹汪寶蓮,雖然稱不上是「歌星」,但歌唱的豐富經歷與出眾能力,至今仍是部落中的歌唱代表人物。汪寶蓮的年齡與曾美愛、高賀相近,但音樂路線卻大相逕庭。曾美愛與高賀由於家庭背景及頻繁參加勞軍與歌唱比賽而擅長國語及東洋歌曲;相較之下,汪寶蓮家中沒有公務人員的背景,加上長年從事家務勞動,與外界接觸不多,國語至今仍不流利,所以唱的都是阿美歌謠,尤其「高音」演唱在部落堪稱一絕。

汪寶蓮十二、三歲時,安安就帶着她到各地阿美族部落表演。那時安安抱着她坐在大腿上表演,大家聽到這位馬蘭來的小女孩這麼會唱歌都感到很驚訝。可惜汪寶蓮當時年紀太小,不清楚安安是透過什麼管道接洽表演的機會。 1965 年汪寶蓮在安安的安排下三度參與鈴鈴唱片的歌曲灌錄,其中一次與郭英男等人同在篤信基督的「伊藤先生」郭永吉家中院子進行。另有一次在正東電臺時,為了不打擾錄音進行,汪寶蓮的丈夫得抱着剛出世不久的兒子在錄音室外等待。隔年安安有意帶汪寶蓮一同前往臺北,與新成立的羣星唱片公司合作灌錄專輯;然而汪寶蓮顧慮到需要哺育出生不久的幼子,只好放棄這個機會,後來就一直留在臺東以務農為生。與盧靜子同年的汪寶蓮,每次談到自己必須留在部落而盧靜子順勢成名的事,多多少少都流露出些許的遺憾。

圖 56:汪寶蓮、李原信的「夫妻對唱」
照片來源:2005 年 6 月 8 日筆者攝
影片 1:汪寶蓮、李原信的「夫妻對唱」
拍攝時間:2010 年 1 月 30 日

從曾美愛、高賀與汪寶蓮這三位女歌手的例子可以看到,受到婚姻的影響,那個年代的阿美族女性,很少能長期發展歌唱相關的演藝事業。盧靜子算是極少數的例外,主因之一就在於她晚婚,夫家又有唱片業的淵源,才能在沒有家庭羈絆的情況下開創事業高峰。不可諱言地,當時老一輩的馬蘭阿美人不見得接受女性從事歌舞表演工作,除了女歌星容易遭到好事者議論外,也曾有少女因父母的反對而無法繼續參與歌舞演出活動。 1960 年代保守的風氣以及婦女對家庭的付出,限制了馬蘭女性在音樂事業上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