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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演唱情境與歌唱原則 | 目錄 | 1.2 歌曲的名稱 >

我的第一位報導人，是住在新馬蘭的郭清溪長老。郭清溪與妻子林振葉，乃是 1988 年代表臺灣原住民前往歐洲參與音樂節演出的阿美族團員之一^[1]1 同團成員還有後來因 1996 年亞特蘭大奧運會宣傳廣告配樂而聞名的郭英男夫婦。郭英男，阿美名 Difang；郭英男妻，漢名郭秀珠，本名 Hongay，族人以其綽號 Ingay 稱之。。郭清溪一家原先住在馬蘭，於 1970 年代末因土地徵收闢建道路而搬到新馬蘭。與其他多數新馬蘭的民宅一樣，他的住家是磚造斜瓦平房。家屋前有一塊水泥地的庭院，兩側以矮牆與鄰宅相隔，前後都是大片農地，視野開闊。

馬蘭人一般日常親友聚會，除了偶爾因天候等因素而在屋內客廳舉行外，大多數情況就是在家屋前的庭院，這裏原本就是家人平常休憩閒聊的處所，日夜皆然。主人在庭院中擺一張折疊桌，桌上備妥米酒、檳榔、菸，以及其他的食物飲品，或者不用桌子就乾脆擺在地上。參與者男女混座，通常夫婦坐在一起，眾人在桌旁圍成一個圓圈，坐在木頭小矮凳或塑膠扶手椅上。待訪客陸續就座後，主人或最年長者手持酒杯，食指伸出指向杯緣，然後彎着腰將酒杯靠近地面，緩緩地將酒滴灑於地，同時輕聲稟告祖先在場者的身分以及聚會的目的，並邀請祖先參與。這個簡短的聚會啟始儀式稱為 tuytuy 「酹酒儀式」。^[2]2 通常是坐在座位上，滴酒在面前地上，或轉過身去將酒滴於身旁。

酹酒儀式完成，大家閒話家常，喝酒嚼食檳榔。一般聚會都備有米酒，特別是談天的內容涉及「祖先的事」，也就是部落的知識文化，那麼更是非要有酒不可。老人常提醒，談話閒聊之中提到了「祖先的事」，就算不喝，也要請開一瓶米酒放在一旁，讓祖先飲用。對於歌唱活動來說，酒還有潤喉幫助發聲的作用。

檳榔是每家必備的招待品，香菸則視個人喜好而定。許多老人家以健康為由節制飲酒，嚼食檳榔的情形仍然普遍。一邊唱歌、一邊還嚼着檳榔的情形並不罕見，但不會有人唱歌到一半不顧旁人就自己喝起酒來。就跟歌唱一樣，飲酒也是一種集體的行動，自顧自地喝酒不甚禮貌，需要邀請大家共享。所以喝酒都是發生在歌曲與歌曲之間休息的閒聊空檔，且當一個人舉起酒杯時，也該示意眾人一起飲用。

歌唱是在場者全體參與的集體行為，除非是不熟悉歌謠的年輕一輩，才會在旁聆聽老人的歌。其實聚會本來就是集體的活動，大家都應一同參與，而不能做自己的事。有次老人家的歌唱聚會，我聽到老人家聊的事想查閱筆記本，但月色下太過昏暗，只好坐在位子上轉身借助屋內照出的燈光，而沒有像大家一樣面向中央，馬上就被老人出聲制止：「我們阿美族不可以這樣。」

許多喜歡歌唱的老人家把隨身聽帶在身上，閑暇無事或朋友相聚，就播放阿美族歌曲的錄音帶來聽。如果在場者的人數、能力適當，或是大家興致都很高，就互相提議唱歌。通常第一首歌曲由主人或是在場最年長者領唱。如果年輕一點的與會者歌唱能力高，那麼也有可能領唱第一首歌。但在嚴肅正式的場合中，多半還是由年長者負責。演唱時，誰來領唱、誰負責特殊的聲部，大多是與會者的默契，毋須先行討論。此外演唱第一首歌曲時，領唱者會即興地在歌詞中唱出聚會的場合與目的，或是他的個人心境，像是「今晚聚會很快樂」、「大家多喝酒」之類的內容，並且一一點出在場者的名字，被點到的人輕聲以「喂」相和。這種以歌點名的習慣，不單純只是溝通聯繫與會者，同時也秉告祖先，與聚會開始的酹酒儀式具有相同的作用。

待一首歌曲唱畢，大家稍事休息，喝杯酒、吃點東西、聊聊天。至於下一首歌什麼時候開始，則沒有辦法預測，可能突然之間某一位參與者唱起歌來，其他人就跟着唱下去。領唱不只是主動自願的行為，有時年長者希望唱某首歌曲，或是要訓練年輕人的領唱能力，也會要求對方領唱。

聚會的過程中參與者都採取坐姿，唱歌時也是如此。馬蘭阿美語中「聚會」稱為 kamaro，這個字的字根 maro 其實就是「坐」的意思。歌唱時可能邊打拍子，常見的是輕抬腳尖配合着歌曲的節拍韻律踏地。激烈的話將右手放在右大腿靠近膝蓋位置以右腳跺步，這種動作稱 mipelok，原意是泛指各種「跺步」或「重踏」的動作。唱歌時通常沒有特別的表情，彼此之間頂多揮揮手或眼神對視做為溝通提示，並沒有為了專注演唱或聆聽而閉眼擠眉等其他動作。

聚會後段酒酣耳熱，歌唱的進行變得十分隨興，想唱就唱、想停就停、想起身跳舞也就跳舞，甚至一首歌還沒唱完整就換一首也無不可。最後以稱為 Lakacaw 的〈迎賓送客舞〉或類似的歌曲做為結束，客人邊跳邊解散離開，歌舞結束就各自返家。

在原漢混居、聚落景觀已經都市化的馬蘭本部落，許多住家欠缺傳統家屋必備的庭院，所以日常聚會中的歌舞活動就失去了原有的展演空間。就算要唱歌跳舞，也恐影響鄰居安寧。馬蘭人這麼說的：

以前這裏不是這樣啊，傍晚之後，家家戶戶都會出來聊天喝酒，然後高興了，就唱歌跳舞。後來 paylang 〔漢人〕來了，大家都搬走了，剩下我們這幾戶沒有賣掉土地沒有搬走。我們現在也不好意思晚上沒事就唱歌跳舞啊，旁邊住的都是 paylang 啊。以前 paylang 剛搬進來時就是有人晚上在唱歌跳舞，後來 paylang 就打電話找警察來管，所以我們現在就會不好意思了。（馮建彰 2000：37-38）

而在新馬蘭、馬當、伊寧等仍維持某種程度農村景觀的子部落，到了晚上仍然可見鄰居互相串門子的情形，但大家只是聚在院子裏飲食談天而很少唱歌。而且日常歌舞不再像過去那樣普遍，要在聚會時唱歌心裏多少有些顧忌。有的老人為了唱歌，寧願開着近半小時的車到朋友家，原因是自己家隔壁有年幼的小孩，擔心晚上唱歌會影響到他人休息，即便周圍住的都是阿美族人。

至於歌唱團體的組成，一般來說馬蘭人習慣是五、六人左右的在一起唱歌，他們長年來往密切，彼此熟悉，培養出深厚的默契。不過現在會唱歌的老人越來越少，他們往日的歌唱夥伴相繼辭世，要唱歌的話自然得找其他人。但不是只要會唱歌就能在一起唱歌，對於歌曲的理解是否接近，平常相處合不合得來，一樣是考量的重點。關於歌唱團體的默契、組成的人際關係基礎等問題，我會在第二章中進一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