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悲苦勞動下的抒情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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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部落、歷史與生活 | 目錄 | 5.2 「人格、志向、足跡」 >
午後,四、五位老人家閒來無事聚集在庭院大樹下,聊了兩句就唱起歌來。主唱的是伊寧部落的名歌手 Fi'ik 長老,那天他並未照一般老人家的習慣演唱傳統的「複音歌謠」,而以一首實詞歌曲的獨唱開場。在老人家的聚會裏,絕大多數聽到的都是集體羣唱的「複音歌謠」;青壯輩的聚在一起,雖然不像老人那樣偏好古謠,但也是演唱羣體的虛詞歌曲為多。不過少數馬蘭人對實詞歌謠特別感興趣,偶爾會在大家聚會的場合,或單獨閒聊時唱出這些歌曲來。
2000 年 6 月 4 日筆者錄
到太麻里建設吊橋
Fi'ik 長老所唱的這首現代歌謠,歌詞內容說的是:馬蘭人成羣結隊,離開家鄉南下到太麻里建設吊橋,於是提醒自己仔細瞧瞧沿路景色,以記得回家的路。工作結束,午餐用畢後大家踏上歸途,路上望見香蘭女子裙帶隨風飄動的景緻,也聽到家鄉馬蘭的青年在田間工作的高歌。歌詞可分成五段,我將之抄錄如下:
(1)
pasi'amis pasitimol u masalekesay ya
南北奔波,成羣結隊要去做苦力,
u masalekesay ya u mamikuli
kuli'ay kuli'ayli'ay i Tafadi i cuyacuy
要在太麻里蓋吊橋,
hanako i sawad ina
就這樣離開了母親。
(2)
pasiwali' pasi'etip ku pinengneng
東瞧西望,
yo ca'ay kasiwala
不要忘記來時路。
(3)
maherek mahereherek sa malahok
午餐用畢,
hayay minukay maputun ko caciyaw
該回家了,不要再閒聊了。
(4)
u felat u felafelat sa ko tefoy
香蘭的女孩子們,衣帶隨風飄動着。
yo limecedan no Lalawdan
(5)
u radiw u radiradiw no tatolo'ay
馬蘭的青年,三五成羣,一邊工作、一邊高歌。
yo mipaliway kiya kapah no Balanshia
這首歌曲,族人習慣稱之為 Misakuli a radiw 或〈 Misakuli 的歌〉。阿美語 kuli 就是「苦力」,意指日治時期受政府徵集從事公共建設的各種苦力勞役,所以這首歌可稱為〈苦力歌〉。
馬蘭人早期從事苦力的歷史,已在部落的地方記憶中留下痕跡。馬蘭的男子年齡階層都是根據部落的重要事件來命名的,例如約 1897 年入階的 ladipong 「啦日本」反映了日本(阿美語 dipong)領臺勢力進入東海岸的史實;而「啦日本」的下一階級,即 1900 年成階的 lakuli,翻譯過來就是「啦苦力」。據載 1899 年,馬蘭社頭目 Mahengheng 率族人修建 Matang 圳,以引水灌溉部落臨近的土地(鄭全玄 1995:82-83)。從時間點來看,該事件可能就是「啦苦力」的由來。日本政府為了產業開發,命令溫順的臺東阿美族原住民付出勞動力來進行基礎工程建設(郭祐慈 2008:107 、 142),包括在部落附近建水圳堤防,或是遠離家鄉修築道路橋樑等。臺灣總督府警務局理蕃課的統計資料顯示,馬蘭阿美人於 1936 年,分別提供了 4220 及 64338 人次的「義務出役」與「賃金勞働」,工作項目以「土木建築」及「物資搬運」佔絕大多數(臺灣總督府警務局理蕃課 1986:272-273 、 282-283)。苦力勞役的直接負面影響,就是造成部落的農作勞動力下降,不論男女,受徵出役後只能放下家中農務。這種情形普遍存在於東部阿美族各部落,導致民怨四起。 1911 年發生阿美族人反日的「麻荖漏事件」1 這類事件多以發生地命名,「麻荖漏」指臺東成功三民部落 Madawdaw,又稱成廣澳事件、都歷事件、成功事件、馬撈撈事件。,義務勞役的壓迫正是原因之一(郭祐慈 2008:144-145)。
現在的馬蘭人對於日治時期的苦力勞役多流露出苦不堪言的情緒,對於日本警察終日強迫工作感到無奈與反感。甚至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在唱〈苦力歌〉時都會想起父兄長輩的遭遇而感傷落淚(高淑娟 2009:91)。根據老人家的說法,十六、七歲以上不分男女就得從事苦力,算算約 1928 年以前出生者有可能做過苦力。比如該年出生的老婦 Ryoko 於十六歲時開始做苦力,地點到過知本、太麻里,甚至遠至屏東楓港,每趟出役要十至十五日才能返家,工作內容為人力開建道路,後因日本人戰敗,而結束為時近一年的勞役。出乎意料地,Ryoko 對苦力一事持有正面評價,她認為服勞役能獲得金錢收入,是當時馬蘭人願意參與的主因。2 2010 年 1 月 29 日報導。在我的訪查經驗中這種說法算是罕見,但也許能呈現出某些馬蘭人的意向。根據前述警務局理蕃課的統計,投入「賃金勞働」之人次遠多於「義務出役」十數倍,所以義務勞役的情形並不如現在馬蘭人所說的那麼嚴重。當然還是不可忽視「賃金勞働」背後強制徵集以及工資過低等,種種對於原住民勞工的不公平對待。
至於沒有實際苦力經驗者,像是與 Ryoko 同年的老嫗 Ramero,國小四、五年級時曾到部落近郊的岩灣遊玩,親眼目睹族人在烈日下揮汗工作,甚至女性逢生理不便也無法休息。不過 Ramero 家人未曾服過勞役,原因是她的父親當時在臺東糖廠工作,具有公務人員身分,享有免除勞役的特權。3 2009 年 12 月 7 日報導。有的阿美人像是在馬蘭公學校擔任教師或是當日本兵,也不必服勞役。由此可見,與日本政府關係較密切的阿美人,並不在勞役的徵集範圍內。
日本語言學家淺井惠倫於 1940 年訪問馬蘭社時,拍攝了多張馬蘭人物、房舍、生活與勞動的照片,其中至少有三張是馬蘭阿美人於荒地上持鍬掘地的情景(笠原政治 1995:171-173),令人聯想到苦力勞役。我曾向老人家求證,老人家不約而同根據照片所顯示工作場地貧脊充滿礫石的狀況,以及工作者手持農務中不會使用的十字鎬判斷,認為的確有可能是苦力勞役的場景。4 我曾請求同時也在馬蘭進行研究的馮建彰,在其訪談調查中協助詢問老人對照片的意見,得到相同的答案。在此對馮建彰表示感謝之意。
以歌抒懷
從歌詞內容來看,可以想像是當初到太麻里從事苦力勞役建設吊橋的馬蘭人,將親身經歷與所見所感,創作成〈苦力歌〉。如果能瞭解歌詞中提到的是哪座太麻里的吊橋,或許可以推算歌曲的創作時間,這點則尚待未來繼續考究。
那天午後聚會中演唱〈苦力歌〉的 Fi'ik 長老,似乎對這首歌曲情有獨衷。據馬蘭地區著名歌舞表演團體「杵音文化藝術團」的團長高淑娟表示,該團於製作歌舞劇《杵音.響雷.馬亨亨》時,需要一首表現悲苦的歌曲,Fi'ik 長老率先想到〈苦力歌〉,於是決定採用此曲為劇中曲目,在阿美人分離從事苦力工作的場景中演唱,以「強化劇中苦難意境」(2009:86)。馬蘭人回憶苦力一事,多強調在這種「苦」的感受上,不論是勞役工作時身體的苦,或是日本政府強徵勞力導致親人分離、農事廢弛的苦。
在馬蘭,其實還流傳多首跟苦力勞役相關的歌曲。我拜訪長老 Sawmah 時,他表示自己不喜歡唱郭英男所唱的那種「沒有意思」的歌(意指沒有固定實詞、多以虛詞演唱的古調),所以為我唱了幾首實詞歌曲。其中一首是 Sawmah 十幾歲時去做苦力的情形,說到自己工作的勞苦,一生都在外面長大。還有一首歌曲是新馬蘭名歌手 Rufin 於 1987 年的錄音,5 【 Laade 】 20 之第二首歌。參見後文對歌者與錄音的介紹。歌詞大意是收到里長發送的通知,沒休息多久又要去工作,實在令人厭煩,不如死了比較好。遺憾的是,這兩首歌現在馬蘭人幾乎都不再唱了。 Sawmah 還唱了一首 Mamicakay 〈借米歌〉,開場照他的老習慣先說了一段故事,表示過去日本人在馬蘭附近興建灌溉水圳,但因颱風大水拖延工程進度,馬蘭一帶的農作受到影響,許多人因此沒有東西吃,而有了這麼一首借米的歌曲。歌詞內容是歌者自述將到關山去借米,對部落感到很羞愧,要自己的小孩五天以後的夜晚到糖廠旁等他回來,不要讓人看見。〈借米歌〉在部落還很常聽到,內容雖然並沒有直接提到苦力勞役一事,但 Sawmah 的解釋則指出背景是因水圳工程受延宕,而興建水圳的勞工其實就是阿美族人,所以歌曲的背景仍是涉及阿美人的苦力。
Sawmah 與 Rufin 所唱的苦力歌曲,內容傳達的盡是悲苦,Rufin 的歌甚至明指日人強徵苦力令人生不如死。但令人納悶的是,為何本文討論的這首〈苦力歌〉,歌詞當中絲毫未見相關的內容?比較另外幾首苦力歌曲,以及馬蘭人犁田、除草的古謠中普遍可見哀嘆工作之辛勞,〈苦力歌〉委婉清淡的寫景敘事,可說在馬蘭歌曲當中獨樹一格。歌詞頂多提到「就這樣離開了母親」(hanako i sawad ina)的懷鄉情緒,後段歌詞中描寫的衣裙飄逸的香蘭少女或是工作中高歌的馬蘭青年,反而呈現出農村生活中的恬適風光與景緻。高淑娟(2009:87)的訪查指出,「香蘭少女」一段其實是思念家鄉心上人的暗喻。瑞士學者 Wolfgang Laade 於 1987 年錄過〈苦力歌〉,他所撰文的歌曲解說也表示這是一首「情歌」(Love song)。6 【 Laade 】 20 之第三段歌曲,演唱者 Rufin 。 Laade 1991:69 。這兩則訊息指出,〈苦力歌〉應有濃厚的情歌成分。
所以,不論從文獻的記載或是〈苦力歌〉本身的歌詞內容來看,我推測苦力勞役在當時馬蘭人的心裏,可能並不只有今天所流傳的那種強調於「勞苦」及「痛苦」的主流認識。 Ryoko 說馬蘭人為了賺取金錢而喜歡服勞役,反映出日治時期臺東平原經濟活動多元化與現代化後,務農為主的馬蘭阿美族人也產生了金錢的需求,因此勞役雖然辛苦卻也值得。 Ryoko 在訪談中說做苦力是「大家都喜歡的事情」也許過於誇張,但應該能呈現某些苦力勞工的個人意向。至於遠赴外地工作而生的思鄉情懷,雖不容易成為今人談論苦力時的主要情緒,卻也藉由〈苦力歌〉流傳下來。種種看來,將有助於以更多元的角度來重新瞭解日治時期馬蘭人從事苦力時的感受。
歌曲的變體
雖然音樂學者在討論阿美族歌謠時,都將實詞歌曲的特性界定為「固定歌詞、固定旋律」,不過這其實也只是一種相對於古調中不論詞曲皆重視即興的籠統說法。由於口傳仍是實詞歌詞的主要傳播方式,所以歌曲仍會因為歌者的理解、記憶與個人經驗,而衍生出眾多的變體。
前面引錄的〈苦力歌〉詞曲與曲意介紹,乃是根據 2000 年 6 月 Fi'ik 長老的演唱與解釋。其實那天 Fi'ik 所演唱還有最後一段歌詞並未收錄在本文之中,該段之旋律與第五段相同,歌詞內容則做「馬蘭換工青年的禮刀上鈴鐺丁鈴作響」。不過除了 Fi'ik 外,我沒有聽過其他人演唱這一段。7 高淑娟於 2007 年 1 月採錄 Fi'ik 演唱的版本也沒有這段(2009:86)。目前比較常見的唱法是,在本文所列的五段歌詞後,再加上一段全以無字面義虛詞演唱,且旋律樂思完全不同的尾聲。8 見譜例 25「*」號之後的部分。該段落曾以完整樂曲之形式,單獨出現在 1960 年代初期鈴鈴唱片公司出版之唱片《臺灣山地民謠 第六集》(編號 FL-60)A 面第 5 首由卑南族南王村的南王康樂隊所演唱的〈歡送朋友〉。
〈苦力歌〉常見的變體形式,多屬段落的前後次序調換,可是順序就直接影響到曲意的解釋。例如 2002 年採錄的某個版本是,第一段唱完後接「香蘭少女」,然後依序是「勿忘來時路」及「馬蘭青年的歌聲」,最後一段是「午餐後回家」。9 2002 年 8 月 26 日由林振葉、林振鳳、 Afan 演唱。這個順序變成南下太麻里的路上,先見到香蘭少女、後聽到馬蘭青年的歌聲,從現實上馬蘭在北、香蘭居中、太麻里在南的地理位置來看,似乎有點說不過去。相較之下,Fi'ik 的版本在空間及時序上都顯得比較「合理」。只是 Fi'ik 的版本也不見得都能獲到大家的認同,不同的歌者對於段落順序、歌詞中的東南西北方向等,都有自己堅持的意見。10 參見高淑娟 2009:86 、 89 。
〈苦力歌〉的各種變體中最具特色的,當屬 1987 年 Wolfgang Laade 所錄的版本,演唱者是多年前因工安意外而過世的 Rufin 。這首錄音與一般聽到的〈苦力歌〉基本雷同,但第一段在歌詞與旋律上都有明顯差異,Rufin 是這樣唱的:
pasi'amis pasitimol ci Akiko
Akiko 南北奔波,
raromrarom ako
我很難過,
o tosang o kasang
父親與母親
Ta'oran no jinjia ni sanbai hay shimashio
一起到荳蘭社去參拜神社,
kuli'ay kuli'ayli'ay i Tafadi i cuyacuy
在太麻里做苦力蓋吊橋,
hanako i sawad ako
就這樣離開了我。
第一句提到的人名 Akiko,其實就是 Rufin 妻子的名字。妻子離家,讓 Rufin 感到「很難過」。下一句使用的是日語,說父母親到荳蘭(Ta'oran)11 即日治文獻中的「田浦」(音近 taora),今花蓮縣吉安鄉的阿美族荳蘭部落。的神社參拜。再接下來與原歌歌詞相同,都提到太麻里建設吊橋,只不過由於 Rufin 的版本中離家工作的是妻子與父母親,而不是原版本的歌者自己,所以最後一句從「離開了母親」改成了「離開我」。 Rufin 的〈苦力歌〉顯示,妻子或父母曾經到過荳蘭的神社或者從事苦力勞役而與 Rufin 分別,所以他唱這首〈苦力歌〉時,運用創意加入自己的生命經驗,成為個人獨有的版本。
Rufin 剛好是 Fi'ik 的年齡階級夥伴。 Fi'ik 回憶這位昔日同儕,自小歌唱能力就受長者肯定,還在聚會所訓練的傳令少年時期,每晚都被長輩要求帶領歌舞娛眾。他的歌聲與其他男性大歌手一樣,具有明亮高亢的女性聲質特色,所以老人聽到這段錄音時,常會誤認是女生所唱,就連 Fi'ik 一開始也沒聽出來。還有長者表示 Rufin 唱歌不喜依樣畫葫蘆,總要改改旋律歌詞,對照 Rufin 所留下幾首實詞歌曲的錄音12 即【 Laade 】 20 的三首歌曲。,完全吻合這些描述。〈苦力歌〉的原創者將自己服苦力勞役的經驗與情緒,以歌唱的方式表達;而 Rufin 又根據自己的個人遭遇修改了〈苦力歌〉,同樣也唱出了自己的生命經驗,這正是 Rufin 的版本最吸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