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人 馬蘭歌

臺東馬蘭阿美人的音樂活動與思維

孫俊彥

6.1 馬蘭社會的變動軌跡

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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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計太過遙遠而無從考證具體影響的荷蘭時期,以及宣示大於實質的清雍正年間(1725)「番社歸化」,馬蘭阿美人與外界的接觸,最遲至清領末期就相當頻繁。清咸豐年間(1850 年代),枋寮閩人鄭尚到臺東平原教原住民播種,漢人陸續來到此地,形成漢人聚落「埤南」,也就是今天臺東市的前身,離馬蘭社並不遠。同治十三(1874)年底,提出「開山撫番」政策的沈葆楨,命袁聞柝率領「綏靖軍」駐埤南「撫番」,設「招撫局」,那時新成階的馬蘭男子年齡階層命名為 lasakam1 推算 1875 年成階,馬蘭人說該階命名的理由是當時有「臺南來的很壞的漢人」,故 sakam 可能是指「赤崁」(黃宣衛 2005:196)。當指此事。清政府設各社頭目與通事,並且發給月薪,馬蘭社也在所轄之列,同時又給予農具與種籽,為其丈量田地,發照准予開墾耕作(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 1993)。

馬蘭阿美族人和其他原住民相比擁有較發達的農業活動,乃奠基於清末與漢人的互動。馬蘭人甚至被日本人譽為臺東廳最優秀而富有的天生農民(臺灣日日新報訊 1925c)。現在還是有許多老人務農為生,即使七、八十歲年紀還是習慣每天要到田裏看一看。馬蘭人投入農業生產的歷史,咸認為可追溯至早期與鄰近卑南人之間政治與經濟分工的互動關係:馬蘭人屈服於周遭強大的卑南族而務農納貢,馬蘭人如農民,卑南人如士族。直到清末及日治時期,新的統治形態(即清國及日本政府)進入臺東平原,馬蘭人的辛勤勞動促成了部落的繁榮壯大,卑南人與馬蘭人的關係也開始倒轉(郭祐慈 2008:57-63)。

有趣的是,現在的馬蘭人強烈反駁歷史研究所謂過去阿美人受卑南人統治的說法,也不願意人類學家將馬蘭歸入阿美族的「卑南阿美羣」。馬蘭人不干居於卑南之下,提出的佐證是卑南人會說阿美語,然馬蘭人卻不懂卑南語,照理惟有被統治者學習統治者的語言。在馬蘭人的歷史敘說中,有許多與卑南族對立衝突的故事。兩族羣共有許多相同的習俗,比方說放風箏的休閒娛樂,卻也各自宣稱其實這些習俗原本屬於自己,但為對方所學習(或說是「偷取」)。相同情節的傳說故事也只是兩邊角色對調,例如兄弟以風箏相救、陰部長齒的美女等故事。兩族也有許多共有歌曲。駱維道曾採錄了一首三部卡農曲〈隆隆海浪〉,並表示是卑南族音樂家陳實的作品(2000:34)。我在馬蘭聽過完全相同的曲子,只不過是以馬蘭習慣的方式演唱而不做卡農。2 另可參考【尋覓複音】 CD2-4 。若是從樂曲結構的角度來看,〈隆隆海浪〉的樂句組成完全符合馬歌謠普遍所見的結構形式3 其樂句組成屬於我碩士論文(2001:114)所分析的 I(a) + II(ab) + III(cb) 類型,乃是馬蘭歌謠非常普遍的一種典型,包括古調三首〈長歌〉在內許多歌曲都屬此類。,看來源自於阿美族的可能性比較大,陳實只是改寫做三部卡農。

在馬蘭家境好一點的,許多是公務員,或是熟悉公共事務的知識份子,他們的社會資本來自於教育。清末袁聞柝來到埤南撫番後即廣設「番學」,但不清楚對馬蘭人的具體影響。進入日治時期後的 1896 年,臺南縣恆春支廳廳長相良長綱,在馬蘭社設立了「臺東國語傳習所馬蘭社分教場」,是為史上第二個在原住民地區設置的現代化學校。4 同時間亦在卑南族卑南社設「臺東國語傳習所卑南社分教場」。最早的則是「恆春國語傳習所豬朥束社分教場」(宋龍生 2002:30)。該分教場後陸續改制為「馬蘭蕃人公學校」及「馬蘭公學校」,學童都是馬蘭社的阿美族人,所授科目包括修身、國語、算術、唱歌、工作、家事等。剛設校時,勸誘頭目、通事、長老子弟就學,總共招收了 50 名學生,到 1932 年時已來到 342 名(李雄揮 2001:67 、 140-141;陳文德 2001:82)。我所接觸的老人家,幾乎都讀過這間學校,並習得以日文假名拼寫阿美語的能力。表現優秀的阿美族子弟可能繼續讀到師範學校,畢業後投入教育界服務。企圖心更強、經濟能力許可的,甚至前往日本深造。

圖 36:馬蘭公學校第二十六回卒業記念(1933)
照片提供:曾美愛

從軍、從警、或是讀師範學校,乃是馬蘭人脫離農、工階級的主要途徑,並且往往成為部落裏的公眾人物。但能夠一路求學走向公家機關的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人讀了公學校後還是在家中幫忙農事,之後的日子不是種田,就是鳳梨工廠的女工、從事砂石車或客運司機、板模工、清潔工、船員等勞動密集的工作。戰後受教育的,一般也頂多是唸到臺東農校等技職學校。他們對當今社會的複雜行政制度並不熟悉,老人家多半不諳漢文字,常得依賴教育程度高的族人幫忙,然而卻又覺得讀過點書的「知識份子」的生活方式與一般族人投入勞動的情況不相同,因而抱持複雜的情緒。馬蘭有個語彙 maladipong,直譯是「成為日本人」、「像日本人一樣」,5 mala-是「成為」的意思,dipong 指「日本」。是老一輩用來指稱那些讀比較多書、懂得和公家打交道的人,而且使用時往往帶有一點「非我族類」的貶義。反之,也有知識份子不見得苟同其他族人的言談舉止,甚至會用日語「蕃人」等語詞加以評批,暗示自己並不是「蕃人」,而是「文明人」。

進入日本及國民政府的現代國家體制後,因為不熟悉法律而遭漢人「騙取」土地的故事已廣為人知。至於土地繼承法律與舊有阿美制度衝突的問題,導致同胞手足官司相向的例子也時有所聞。撇開這些憾事不談,馬蘭人曾經組織「馬蘭年齡階層文化促進會」,制定會旗與會歌,以及豐年祭等儀式上的升旗典禮、鞠躬行禮,還有拿軍隊的觀念類比男子年齡階級制度等等,都反映出國家觀念的影響。

1960 、 1970 年代,馬蘭人在家所能接觸到的現代娛樂,主要是唱片以及電視(臺灣省政府民政廳 1971 、 1980)。有關馬蘭人聆聽或參與灌錄唱片的經驗,是有趣而值得深入研究的議題,將留待第八章進一步討論。除唱片與電視之外,當時的馬蘭人還有另一項重要的現代休閒管道,那就是電影。

馬蘭人的電影經驗始於日本統治時代。老一輩馬蘭人常提起的戲院有「錦座」及「臺東劇場」,這兩座劇院同在今臺東市中心一帶,都是綜合型的表演與集會場所。除了電影、歌舞、音樂會、戲劇之外,日治時期臺東劇場還多次用來舉辦「高砂族國語演習會」。戰後馬蘭阿美人經常光顧的電影院還有泰和戲院。戲院的宣傳車經常繞行到馬蘭部落,以日語廣播,吆呼民眾前往觀賞。較受馬蘭人青睞的影片類型,是語言可通的日本片,以及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戰爭片,尤其日片最具吸引力。當得知有日片上映時,馬蘭人就騎單車甚至花上近小時步行到臺東街上的戲院看電影。由於查票與清場不嚴,翻牆入座,或是購買一張票後連續觀看數個場次的趣事,皆成為今天老人家的笑談。

《莎勇之鐘》這部日本政府宣揚「理蕃」政績的電影,毫不意外地是老人印象最深的日治時期電影。馬蘭公學校教師甚至要求學生(都是阿美人)必須觀賞,而且對學生免費開放入場,有人因此看了兩、三遍。該片之同名主題曲也是老人家耳熟能詳、印象鮮活的歌曲。於是電影也成為馬蘭人學習歌曲的管道。唱片時代的馬蘭知名女歌星盧靜子即表示,小時候兄長經常帶她去看日本電影,看個兩、三遍片裏的曲子就都學會了。當時日本知名女星美空雲雀所演唱的歌曲,是她的最愛。6 2012 年 10 月 28 日報導。日本電影《嵐を呼ぶ男》7 1957 年的電影。次年在臺上映,譯名《風雲男兒》。,由男主角石原裕次郎演唱的主題曲〈おいらはドラマー〉(我是鼓手),也被馬蘭人挪用,把現有的童謠 Opir i Paylang 〈綁辮子的漢人〉的歌詞套在〈我是鼓手〉的旋律上演唱。8 參見姬野翠 1992b:18;孫俊彥 2014:32-33 。實際錄音可參考【姬野翠三】 5 。

不論是出生於日治時代老年人,或是成長於馬蘭逐漸都市化後的壯年世代,他們的生命歷程和過往研究談論原住民「傳統」歌謠時所「假定」的時空都有很大的不同,所接觸的事物、受到的影響遠不僅是自己的部落範圍而已。老一輩的馬蘭人都會唱所謂的「傳統」古謠,日常對話也使用阿美語,但他們的思想方式受日本統治的影響很大。青壯輩的馬蘭人,國語已是他們最熟練的語言,古謠已漸遠離他們的日常生活,有的甚至直言「那對我有什麼幫助」。從大社會的角度來看,外來的國家體制、法律、語言政策、教育、經濟等等,對馬蘭人的行為與認知,無不留下各種痕跡。

以上簡單地從國家觀念、法律、教育、經濟、異族關係、娛樂等方面談論了馬蘭人與外界接觸的情況,當然還無法描繪馬蘭部落社會變遷與現代化的完整面貌,但可以表露馬蘭從很早以前就不是一個封閉獨立的個體,而是不斷地與外界協商、交易、融入、屈從或抗拒,以適應社會條件的轉變。接下來我就要將話題拉回到馬蘭人的歌舞表演活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