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 8.2 原漢共譜的「山地」戀曲 | 目錄 | 8.2.2 出自於馬蘭部落？ >

在這麼多演唱〈馬蘭姑娘〉的歌手當中，最受人肯定也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馬蘭阿美歌星盧靜子。盧靜子表示這首歌曲是她的個人創作，也是代表作。她多次灌錄此曲，發行於多家唱片公司的不同唱片當中，包括巔峰時期 1971 年在鈴鈴灌錄的唱片《台灣山地旋律──旋律的回憶》（編號 RR-7001~7002）。盧靜子所演唱的版本至今已被大家視為標準，後人習唱時多以她做為範本。

對於臺灣原住民音樂的研究者來說，〈馬蘭姑娘〉還有另一個為人熟悉的版本，收錄於 1979 年許常惠所編輯的唱片《阿美族民歌》，曲名〈情歌〉，演唱者是當時就讀國立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科的高賀，錄音時間大約是 1963 至 1964 年間。^[1]1 【第一】17 。該專輯由水晶有聲出版社復刻為 CD 時，解說記載演唱者「鄭愛枝」為誤。錄音時間為 2013 年 8 月 26 日高賀的報導。

雖然盧靜子與高賀所演唱的，旋律及歌詞皆有幾處不同，但毫無疑問地兩者是同一首歌曲。再者，盧靜子的唱片廣受各地阿美族人喜愛，發行時間又早於學界熟悉的《阿美族民歌》唱片，而原住民歌唱本來就帶點即興成分，受記憶影響，或是憑藉個人創作能力，實際演唱時往往會有些小幅度的改變。在這個情況下，常會使人以為高賀的版本乃是改編自盧靜子廣為流傳的著名錄音。

我原先對〈馬蘭姑娘〉還不太瞭解時也是這樣以為的。然而經歷某次訪談後，想法開始有了改變。首先來看盧靜子與高賀兩人所演唱的〈馬蘭姑娘〉有何差異，兩個版本經過採譜後並列比較（見譜例 33）。

〈馬蘭姑娘〉這首曲子共有四個樂句（譜例 33 之一行為一句），盧靜子版與高賀版的旋律大體上是相同的，音高或節奏上的細節差異可視為是個人創意或傳唱所造成的。比較大而明顯的不同則出現在第一句開頭，以及第二、四句的句尾。第一句，盧靜子的版本以 sol-la-sol-mi 開始，高賀版則是以較為高音的 do-re-mi 起頭；第二、四句，盧靜子版本的句尾多了幾個音以至於整句顯得較長，高賀版則簡短一些。歌詞方面，較明顯的差別也剛好出現在第二、四句句尾旋律不同之處，盧靜子版本所對應的歌詞也比較長，反之高賀版的歌詞較短。其他不同的地方，則多屬語助詞或同義詞等狀況，不影響整體句意。

為了方便接下來的敘述及比較，我把盧靜子版的第一句 sol-la-sol-mi 開頭的唱法，稱之為「低音開頭」唱法；高賀版的 do-re-mi 稱為「高音開頭」唱法。第二樂句及第四樂句的結尾方式，盧靜子版稱為「長二、四句」唱法；高賀版稱為「短二、四句」唱法。

在我接觸馬蘭阿美人十餘年的經驗中，聽他們唱過許多歌曲，流傳久遠的古調也好，近代新作的實詞歌詞也好，但就是從沒聽過他們主動唱起〈馬蘭姑娘〉。於是我依照馬蘭人的建議，拜訪了相當擅長這首歌曲的汪寶蓮女士，請求演唱此曲。令我感到意外地，她多次表示這首歌原本並不是像盧靜子的唱法那樣，「高音開頭」、「短二、四句」唱法才是原本這首歌「真正的、沒有改良的」唱法。

汪寶蓮對馬蘭歌謠的豐富認識，讓我開始思考這首歌的源流演變等問題。解決的辦法，則是比對早期阿美族人演唱〈馬蘭姑娘〉的錄音，以瞭解旋律是否經過了改變。我將現階段所蒐集到的〈馬蘭姑娘〉早期演唱版本條列如下，並比較其旋律唱法（見表 22）：

• 鈴鈴唱片《台灣山地民謠第三集 花蓮港阿美族歌集》（編號 FL-288）B 面第 2 首〈離別故鄉〉，陳月和、林八重兩位女歌手齊唱，配上木杵節奏以及吹奏樹葉的旋律伴奏。此乃 1961 年 10 月 15 日於花蓮花崗山中正臺前所舉行的花蓮阿美族聯合豐年祭現場實況錄音，也是這首歌目前所知的最早錄音。^[2]2 感謝南王卑南人吳花枝以及唱片收藏家徐睿楷（Eric Scheihagen）提供的唱片資訊與錄音。再版於電塔唱片廠發行的《阿美族豐年祭》（編號 TWA-21）B 面第 5 首。
• 1965 年鈴鈴唱片公司灌錄發行的唱片《台灣山地民謠第二十集 台東馬蘭阿美族歌集》（FL-855），演唱者是曾美愛（玲蘭）與蔡福來，曲名〈馬蘭之戀〉。
• 「民歌採集」運動期間，1966 年 1 月李哲洋、史惟亮、 Spiegel 等人於花蓮縣光復鄉東富村的錄音，演唱者孫阿里，錄音者口述表示是「一首愛情的歌」。^[3]3 【許常惠還原】ADR-020-18 。時間之推測，見吳榮順等 2010：29 。
• 1967 年 5 月 27 日，劉五男、李哲洋於花蓮縣壽豐鄉溪口村採錄之〈情歌〉，以及 1967 年 6 月 1 日，兩人於花蓮縣瑞穗鄉富民村採錄之兩次〈情歌〉。目前皆查無錄音，演唱者姓名、性別不詳，僅有張怡仙碩士論文（1988）之採譜總號 73 、 100 及 101 。
• 1967 年 6 月 4 日，李哲洋與劉五男於花蓮縣玉里鎮德武里採錄陳瑞妹獨唱之〈情歌〉。^[4]4 【許常惠還原】ADR-002-21 。
• 1967 年 6 月 11 日李哲洋與劉五男轉錄臺東康樂天主堂郝道永神父的兩筆錄音，分別由兩位不同女歌者的演唱。其中一次從歌詞判斷應該是臺東東河的阿美人所演唱，另一次不詳。採錄的年代以郝道永在臺東的時間推斷，是在 1959 年至 1967 年之間。^[5]5 【許常惠還原】ADR-014-16 及 ADR-015B-07 。東河演唱者是 ADR-015B-07，ADR-015B-06 是同歌者演唱的著名阿美歌謠〈部落頌〉，歌者多會以自己的部落名稱來填詞，故得以判斷。
• 1969 年，心心唱片公司的《台灣山地民謠第五集》（SS-004）B 面第 6 首，由盧靜子演唱的〈馬蘭之戀〉。^[6]6 感謝唱片收藏家徐睿楷（Eric Scheihagen）提供的錄音及資訊。
• 1970 年起盧靜子多次灌錄的唱片，包括鈴鈴唱片公司出版的《台灣山地懷念民謠集 11 》（RR-6081，1970）與《台灣山地旋律──旋律的回憶》（RR-7002，1971）。

表 22：〈馬蘭姑娘〉早期錄音之比較

演唱者	地點	錄音時間	第一句	第二、四句	備註
陳月和 林八重	花蓮	1961.10.15.	高音開頭	短二、四句	兩段歌詞
高賀	馬蘭	1963 至 1964 間	高音開頭	短二、四句	一段歌詞
曾美愛 蔡福來	馬蘭 成功	1965.2.19.	高音開頭	短二、四句	一段歌詞
孫阿里	東富	1966.1.	高音開頭	短二、四句	延長式即興唱法
不詳	溪口	1967.5.27.	高音開頭	第二句短、第四句長	同音反覆即興色彩，第四句因即興式唱法而延長
不詳	富民	1967.6.1.	高音開頭		第二、四句尾略有變化
不詳	富民	1967.6.1.	高音開頭	短二、四句	延長式即興唱法
陳瑞妹	德武	1967.6.3.	高音開頭	短二、四句	延長式即興唱法
不詳	不詳	1959 至 1967 間	低音開頭	短二、四句	只唱第一、四句
不詳	東河	1959 至 1967 間	高音開頭	短二、四句
盧靜子	馬蘭	1969	低音開頭	長二、四句	三段歌詞
盧靜子	馬蘭	1970 以後多次	低音開頭	長二、四句	三段歌詞

從錄音地點及旋律特徵來看，各地阿美人的唱法相當一致，幾乎都是「高音開頭」、「短二、四句」。花蓮縱谷地區的唱法十分隨興，使用許多同音反覆延長旋律的方式搭配即興的口語歌詞，是阿美族人即興獨唱時常見的手法。

整個比較起來，唯盧靜子特別與眾不同，僅有她唱「長二、四句」唱法，第一句「低音開頭」唱法也只有盧靜子和郝神父錄音中的一位歌者而已。所以早期錄音中比較普遍的不是盧靜子版的唱法，反倒是「高音開頭」、「短二、四句」的唱法。

如果早期各地的阿美族人都用「高音開頭」、「短二、四句」的方式來演唱，那麼這就不太可能是盧靜子版的延伸創作，更何況盧靜子的錄音時間比較晚。因此初步看來，應該正如汪寶蓮所言，「高音開頭」、「短二、四句」的版本才是這首歌早先的樣貌，它在盧靜子灌錄唱片成名之前，就已經廣泛流傳於各地阿美族部落了。

旋律方面的考證可以證實〈馬蘭姑娘〉唱法轉變的情形，接下來則要從歌詞的角度進行討論。我將盧靜子與曾美愛（鈴鈴 FL-855）兩人分別演唱的第二及第四句歌詞，抄錄以進行比較（表 23）。

表 23：〈馬蘭姑娘〉的歌詞之比較

第二句：
盧靜子	Matini similicayay ko wawa no ta'o to tireng ako, ina.
曾美愛	Matini similicayay ku wawa no ta'o takuwan.
第四句：
盧靜子	U ma'an ko pinang toni kapatay malikatolo, tolo'ay no kasolin.
曾美愛	U ma'an sa i ko pinang tonia kapatay malikatolo no kasolin.

若不計語助詞 sa 、 i 以及用來呼喚母親的 ina，兩個版本的用字差異都在句尾。第二句曾美愛唱 takuwan（「我」的受格），盧靜子則唱 to tireng ako（對我）；第四句曾美愛的版本是 malikatolo no kasolin（讓火車輾成三段），盧靜子則重複了 tolo 。

有關阿美語較為深入的問題，我個人無法處理，所以特別請教宜灣阿美人黃貴潮。黃貴潮當然聽過〈馬蘭姑娘〉，但是表示記不得歌詞，於是我出示盧靜子版的歌詞，結果當黃貴潮讀到第二句時說，to tireng ako 「比較囉嗦」，平常很少人這麼講，用 takuwan 就可以了。第四句也是一樣，黃貴潮看到盧靜子版的歌詞，懷疑我是否抄錯歌詞重複了 tolo 這個字。隨後他讀到曾美愛版的歌詞，表示該版比較符合日常口語習慣，並據此認為盧靜子的版本，大概是為了配合旋律才這樣唱。^[7]7 2012 年 7 月 15 日，訪問黃貴潮記錄。

也就是說，黃貴潮以阿美人口語習慣來判斷，認為盧靜子版的第二句及第四句歌詞不是那麼簡潔，應該是為了配合較長的旋律以至於使用較繁瑣的句子。黃貴潮的意見，隱約呼應了汪寶蓮的說法：「短二、四句」唱法的歌詞簡潔而符合日常用語習慣，乃是歌曲的原貌；「長二、四句」使用繁瑣的歌詞，則是樂句經過改編延長後而改變歌詞的結果。

所以不論從早期錄音呈現的旋律唱法或是歌詞用語來看，「高音開頭」、「短二、四句」很有可能才是〈馬蘭姑娘〉的早先樣貌，盧靜子的「低音開頭」、「長二、四句」是後來出現的唱法。

現在大家演唱〈馬蘭姑娘〉時，幾乎都只唱一段歌詞。其實盧靜子所演唱的完整版本，旋律要配上三段不同的歌詞。第二段歌詞是這位少女對自己的妹妹說的話，表示因為父母親不答應她的婚事，而起了私奔的念頭。第三段則是唱給情郎聽，希望情郎趕快帶她離開。以下就是現在大家不常演唱的第二、三段歌詞原文與漢譯：

前面所提到的各個早期錄音版本，多只唱大家所熟悉的第一段歌詞，雖然每個人的用字遣詞略有不同，但句意都是一致的。既然早期的錄音中沒有這兩段歌詞^[8]8 鈴鈴唱片《台灣山地民謠第三集 花蓮港阿美族歌集》由陳月和、林八重所唱的版本有第二段，但與盧靜子的第二、三段都略有差異。，我推測這兩段歌詞，很可能正如盧靜子所言，是她的個人創作。汪寶蓮所演唱的三段歌詞內容與盧靜子版大同小異，但遣詞用字更符合馬蘭人的口語習慣、更為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