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人 馬蘭歌

臺東馬蘭阿美人的音樂活動與思維

孫俊彥

3.3 逐漸遺忘的戀人絮語

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 3.2 被「取代」的〈祈雨歌〉 | 目錄 | 3.4 音樂的意念與形式 >

新馬蘭的已逝長老郭清溪,1927 年出生,不只歌聲享譽部落,製作編籐器及竹木器具的手藝也很精湛。初次拜訪郭清溪家會發現,廚房牆壁上掛滿了他親手所做的米篩、飯盒、魚簍等各式阿美族傳統器物,雖然大部分已不再使用而顯得有些陳舊,但仍然看得出製作之用心細緻。在郭清溪這個年紀以上的男子,編籐製物是十分普遍的能力,但是到了郭清溪這一輩,懂得的人已經不多了,至於現在青壯一輩,已經不會製作編籐器。郭清溪一直希望有機會找年輕人將之傳承下去,不過未能如願。

郭清溪的手藝不只表現在阿美族的「傳統」器物製作上,他也會觀摩漢人木雕藝師,然後回到家裏自己試着模仿。客廳角落擺放有幾個木雕,包括一尊馬蘭盛裝男子的雕像,就是他的作品。櫃架上,郭清溪夫婦 1988 年赴歐洲表演帶回來的巴黎鐵塔造型溫度計與荷蘭風車飾物兩件紀念品旁,還有一個雙面圓桶狀扁皮鼓附一雙鼓槌,據說也是郭清溪所製作的。

圖 6:郭清溪家中的皮鼓
照片來源:2011 年 4 月 14 日筆者攝

「皮鼓」的阿美語稱為 tatepo'an,tepo 是狀聲詞,形容鼓所發之聲,tatepo'an 的字面意就是「發出 tepo 聲之物」,至於「鼓棒」則稱 saseti 。黑澤隆朝(1973:457)說,皮鼓是播種小米時驅除害蟲之用;不過現在馬蘭人已不識這項用途,原因自然與小米種植週期相關祭儀的消逝有關。現在馬蘭人平日唱歌時,絕不用鼓來伴奏,歷來的錄音文獻也沒有過歌唱伴以鼓的例子。我個人的訪查經驗中,並沒有見到馬蘭人歌舞時敲打皮鼓,郭氏夫婦家裏的皮鼓也只是做為擺飾。

有關馬蘭阿美人的樂器,日治時期《蕃族調查報告書》〈阿眉族馬蘭社〉篇的第十一章〈歌謠及樂器〉,介紹了六種「樂器」:除了皮鼓外,尚有鐵或竹製的 datok 「口簧琴」、以竹為弓並以月桃纖維為弦的 cifuculay datok 「弓琴」、前六孔後一孔的竹製 tipolo 「笛」、從漢人處購得的 kakelingan 「鑼」,以及稱為 pa^pa 的「竹鼓」(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1913:64-65)。這些樂器當中,kakelingan 「鑼」一語的構詞方式與 tatepo'an 相同,keling 也是狀聲詞,形容金屬碰撞的聲音。而 pa^pa 「竹鼓」,應該也是以發出聲響的狀聲詞來指稱該項器物。不論如何,現在馬蘭人都已不再使用鑼及竹鼓。

《蕃族調查報告書》的〈歌謠及樂器〉一章只有簡短的樂器外觀概述,倒是在其他章節裏提到了一些樂器的使用情形,如喪葬時報信者腰繫鈴鐺 tangfur(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1913:49)1 詳見第四章關於 tangfur 的介紹。,或年輕男子透過吹奏口簧琴向女子示意傳情:

男子於夜晚時分至女子家附近吹奏 datok(口簧琴),女子一聽便知是心上人來到,趕緊偷溜出門赴會。月光無法穿透的密林或杳無人煙的穀倉是其約會的場所,兩人經常手牽着手情話綿綿地流連忘返。事實上,雙方父母早已知曉此事,且不會加以阻止。(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2007:189)

1943 年「臺灣民族音樂調查團」以問卷形式的「樂器調查票」進行臺灣各地原住民樂器的普查。阿美族馬蘭社的調查票並沒有提到竹笛與口簧琴,弓琴則直接稱為 datok(黑澤隆朝 1973)。雖然調查票只記載了弓琴而沒有口簧琴,不過黑澤隆朝當時的實地踏查記錄則都提到了這兩種樂器:

根據馬蘭社耆老的說法,弓琴與口簧琴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它們使用在所謂「 masasowal 」的場合。「 masasowal 」指的是「邀約到戶外」的意思,青年在女方家的戶外演奏,以達成目的。(黑澤隆朝 1973:332)

從上述文字來看,弓琴與口簧琴具有相同的用途,也就是青年用以邀約心愛女子。不過若仔細追究,masasowal 的字根 sowal 是「話、說、言語」,masasowal 比較適切的翻譯是「傾訴」,意指青年以弓琴或口簧琴之樂聲向女友吐露心意。在馬蘭阿美語中,同樣字根衍生變化的 mipasowalan 就是指「男 / 女朋友」。黑澤隆朝說的「邀約到戶外」,應該是 mitiyalok 這個字,帶有「引誘」的意思。阿美人談論弓琴或口簧琴時都常提到 masasowal 和 mitiyalok 這兩個字。

名稱的問題

根據佐山融吉《蕃族調查報告書》所載,口簧琴稱 datok 、弓琴稱 cifuculay datok 「弓形的 datok 」2 字根 fucul,「弓」。;黑澤隆朝只有明確指出弓琴稱 datok(黑澤隆朝 1973:375),口簧琴的名稱則不明。既然弓琴與口簧琴具有相同用途,兩者又具有相同的名稱 datok,可見馬蘭人將它們視為同一種類的器物。至於《蕃族調查報告書》上冗長的 cifuculay 一語,或許只是馬蘭人回應佐山調查時所做的補充說明,並非日常的口語用法。

口簧琴是臺灣原住民各族羣過去常用的樂器之一。根據黑澤隆朝(1973:331)的說法,北部阿美族稱口簧琴為 tiftif,南部地區則稱 datok 。如果接受黑澤隆朝的觀點,可視阿美族口簧琴區分為 tiftif 與 datok 兩個名稱系統。目前為止尚無研究顯示,tiftif 與 datok 兩者除了稱呼外是否具有其他方面的差異。此外,以 tiftif 稱口簧琴只見於阿美族,但布農族與卑南族都用 datok(或相近發音)來稱呼弓琴,3 參見:黑澤隆朝 1973:331,376-378;呂炳川 1974:164-165;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2007:xxxiii 、 xxvi 、 298 。未來或許可根據這個線索進行更深入的研究,來討論 datok 與 tiftif 的關聯性,以及阿美族與他族的互動關係。

至於馬蘭,在地理上屬南部阿美,按照黑澤隆朝的觀點屬於 datok 的系統。4 李卉的〈臺灣及東亞各地土著民族的口琴之比較研究〉載有「南勢羣、馬蘭社 t'ebut'ebu 」(1956:96)一項,看起來像是馬蘭人也稱口簧琴為 tiftif 。可是經比對後發現,這筆資料出自《蕃族慣習調查報告書.阿眉族南勢番、阿眉族馬蘭社、卑南族卑南社》中〈阿眉族南勢番〉篇的口簧琴名稱「テブテブ」(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1913:77),但李卉卻忽略了該書後面另有專篇介紹馬蘭社,就誤將南勢番的口簧琴稱呼也套用到了馬蘭社上。李卉該文後來又被呂炳川(1974:105)所引用,導致後人對馬蘭口簧琴的誤解。排除李卉及呂炳川這類錯誤轉引的文獻後,並沒有發現任何與馬蘭相關的 tiftif 的記載,所以馬蘭的口簧琴仍然屬於 datok 系統,與 tiftif 沒有關係。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李卉所載之「奇密、太巴塱、馬太鞍諸社,海岸羣 t'ep'ut'ep'u 」(1956:96),其實只是奇密社的記錄。黑澤隆朝表示,datok 這個字的意思是「發出聲響的器物」(1973:331)。這個解釋表達了 datok 可發出聲響的層面,但未能區隔其他亦會發出聲響但使用情境不同的器物,datok 應該還需限定為青年男女之間傳達情意之用。形體可能不是辨別 datok 的重要因素,因為至少在馬蘭地區,口簧琴與弓琴兩個外觀上有相當差異的都叫 datok 。不過彈奏時依賴嘴部,倒是兩者共同的特徵。因此,馬蘭阿美人所說的 datok,應該同時具備三個條件:一、可彈奏發出聲響;二、年輕情侶以之表達愛意;三、以嘴部演奏。

不識口簧琴

我在來到馬蘭前,對原住民的口簧琴已產生濃厚的興趣,所以曾求教泰雅族的江明清牧師學習製作,也從宜灣阿美人黃貴潮身上學到許多關於稱做 datok 的口簧琴之事。後來首次拜訪新馬蘭的郭清溪夫婦,除了請教馬蘭歌謠的演唱方式以外,我也藉着機會詢問有關 datok 的事。郭清溪說:

啦臺北5 「啦臺北」 lataypak,得名自部落青年前往臺北遊覽,約 1935 年成階,比郭清溪所屬的「啦堤防」高三階,也就是年紀差不多比郭清溪大十歲左右。的長輩們曾經告訴我,還沒有結婚的男子必須製作 datok,夜晚到心儀且交往已經有一段時間的女友家外面演奏。此時女孩子多半已經入睡,但老人家通常沒那麼快睡着,聽到 datok 的聲音就會叫醒孫女,告訴她:「妳的男朋友來找妳了,出去和他見面吧。」因為這是傳統,也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不好的事,家裏長輩也都很支持子女們這樣的活動。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沒有這樣的經驗了,我只曾在白天於甘蔗搭成的棚子下,吹奏 datok 給當時還是女朋友的妻子聽。6 2000 年 4 月 3 日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當時我才剛開踏入阿美族的音樂世界,還沒讀到馬蘭樂器的日治時期文獻,只從黃貴潮處得知阿美族的口簧琴叫做 datok,很自然地認為郭清溪的這段談話中所說的 datok 就是口簧琴,也一廂情願地以為馬蘭老人應該認識口簧琴。沒料到當我出示一把口簧琴實物後,郭清溪卻表示並不認得,還反問我這是哪裏的東西。經過郭清溪與年輕翻譯的一番溝通解釋後,才瞭解原來郭清溪所說的 datok,指的乃是弓琴,而不是原先所誤以為的口簧琴。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拜託郭清溪製作一把弓琴。以他的手藝,製作弓琴一點都不困難。兩個月後我再回到新馬蘭時,他展示了這把構造雖不複雜,但線條簡潔優美,且製作相當仔細的弓琴。它的弓身是帶皮的細長竹條,厚度並不一致,一端削得很薄、另一端留厚,靠近薄端約三分之一處留有竹節痕跡。弓弦(walay)則是月桃梗兩側撕下的纖維曬乾後搓捲製成的細長中空繩線,綁在弓身兩端預留的切槽上。竹條帶皮那面向內曲折成勾狀的弓身,勾形的短邊(即弓頭)是弓身較薄的一端。弓頭端再綁一個彎曲的小竹篾(ficik),尾端則用月桃線圈住弓身及弦。整把弓琴幅寬約五十公分,弓身長約六十公分。對照《蕃族調查報告書》的樂器圖,除了該圖未標明尺寸,且長寬比例與郭清溪製作的實體略有差異外,兩者可說是非常相似。所以即便郭清溪已多年未製作弓琴,這次的成品應該還是相當可靠。

圖 7:郭清溪製作的弓琴
繪圖:孫俊哲
圖 8:弓琴頭端特寫
2000 年 6 月 1 日筆者攝
圖 9:弓琴尾端特寫
2000 年 6 月 11 日筆者攝

那天郭清溪因患病而身體不適,仍勉力地示範演奏了一小段弓琴。他以左手持樂器勾狀的長邊尖端,嘴輕輕含住弓身略靠另一端處,以右手食拇二指捏住弓弦,按規律節奏輕輕拉扯後放開發出聲音。當場所聽到的,多是單調乾澀的琴弦撥弄聲,我期待的弓弦泛音旋律十分微弱。此時他的妻子林振葉表示,其實弓琴可以奏出曲調,在旁協助翻譯的年輕人聽了大感不可思議。隨後林振葉也親自示範了一段,這次泛音旋律稍微明顯一些了,但跟我所想像的還是有點差距。

圖 10:郭清溪演奏弓琴
照片來源:2000 年 6 月 1 日筆者攝

如果說郭清溪夫妻兩人的演奏並不如期待,那麼大概是因為他們脫離年輕時代後就不再使用這種屬於青年愛侶的樂器了,將近五十年的時間沒有實際演奏,難免生疏。馬蘭弓琴音樂的面貌,目前只能靠着小泉文夫及姬野翠兩位日本學者在 1970 年代留下的錄音中追尋。7 分別收錄於【小泉文夫】 17 、【姬野翠一】 11 。兩段錄音內容雷同,我將小泉文夫錄音的片段採譯如譜例 1,可見弓弦根音的音高,會隨着曲調的需要而有所改變。根據林振葉的示範,演奏時持弓的左手食、拇二指捏弦來改變弓弦可振動之長度,就可以改變根音音高。

譜例 1:弓琴音樂片段
實心音符表示弓弦發出之根音,空心音符則是較為明顯的泛音。原則上有一條泛音旋律,另外音較低者是根音的高八度泛音。音樂出處:【小泉文夫】 17,1973 年錄音。

令人遺憾的是,郭清溪在這次訪問後數日就因病重過世,而弓琴就在郭清溪家客廳牆掛了一、兩年,後來林振葉將它收入房內保存。幾年後我再見到這把弓琴時,弓弦一頭已經鬆脫。不過林振葉以十分俐落的手法,迅速地重新綁在弓身上,弓琴就又再次能夠演奏,並且為我示範解釋各個部分的製作方法與細節。看來雖然林振葉自己沒有製作弓琴的經驗,但對於製作的過程卻不陌生。

既然《蕃族調查報告書》記載有口簧琴,我猜想郭清溪只知道弓琴而不識口簧琴,或許是因為他還不夠年長,的確郭清溪這一輩的人都只識得弓琴而不知道口簧琴,更別說更年輕一點的連弓琴都不識得。於是我拜訪更年長的老人,看看他們能提供什麼樣的訊息。比方新馬蘭部落的 Laway 就說:

在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使用口簧琴了,但聽年長的人說過是用來追求女孩子的。 口簧琴失傳後,就改用弓琴,是娛樂用的,好像也有求情的用途。我自己有做過弓琴,但是沒有拿來追求女性。8 2000 年 6 月 3 日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我又詢問了馬蘭本部落受人尊崇的 Sawmah,他說:

弓琴的樣子像打勾的一樣,但是有點弧度,一頭較長,另一頭較短。長的那頭用月桃線綁起來,是用來調音高的〔按:如圖 9 〕;短的那頭還有一個小環,是用來調整弓弦的鬆緊度〔按:如圖 8 〕。

弓琴彈奏起來聲音 teng-a-teng 的。彈奏時用嘴巴做共鳴,一邊彈,嘴巴一邊「喔、喔、喔」地吐氣,像是輕輕咳嗽的聲音。弓琴的聲音並不大聲。

我自己因為日本人來了,禁止了,所以沒有用過;不過還是有些人會。像豐年祭也被〔日本人〕要求在一月一日舉行,但這麼晚怎麼下海呢?

弓琴是在女生家外面吹奏,希望女生出來見面用的。9 2001 年 5 月 14 日報導,Sawmah 子翻譯,筆者整理。

Sawmah 一邊解釋一邊用手指在地上畫個簡圖幫助自己的說明。接着看過我的口簧琴後,指出了與弓琴的不同:

這個東西〔按:口簧琴〕比較少人用,我小時候有玩過,聲音和弓琴不一樣,比較大聲。弓琴比較小聲,不過什麼聲音都可以做得出來。10 2001 年 5 月 14 日報導,Sawmah 子翻譯,筆者整理。

Laway 與 Sawmah 都出生於 1920 年前後,算來他們的口簧琴或弓琴經驗應早於 1943 年「臺灣民族音樂調查團」的調查,兩人都指出當時口簧琴已不如弓琴來得普及甚至已經不再使用,這大概就是為什麼該調查團進行樂器普查時馬蘭社只記錄了弓琴的原因。所以日治末期,馬蘭人差不多已經不再使用口簧琴,弓琴還有一定程度的流行,應該沒有什麼疑問。

男子手藝的證明

我也訪問過 Sawmah 妻子 Tengo,她看到我展示的口簧琴後,冷冷地問:「沒有見過,這是哪個族羣的東西?」所以她並不識得口簧琴。 Tengo 接着說:

我只有聽人家說過 datok 〔弓琴〕的事,並沒有真的發生在我的身上。弓琴是做弓的形狀,以竹子做成,一端彎起來。男子在夜裏來到心儀女子的家外,等女生的家人睡後,坐在女生窗外的長椅上,吹弓琴給女生聽,傾訴自己的心意。單身漢或是喪妻者,平常除了在聚會所聚集外,也會到女子家去玩耍,那麼也會吹奏弓琴。11 2000 年 6 月 3 日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既然每個人都說弓琴是單身男子吹奏給心愛的女子聽,照此推論弓琴應該都是男子所製作,女性在弓琴的音樂世界中應屬於被動的接受者。林振葉的妹妹林振鳳就說:

郭英男他們都用過 datok 〔弓琴〕,這個女生不知道的。12 2001 年 5 月 15 日報導。

必須說明的是,林振鳳所謂的「不知道」,是指不瞭解弓琴製作或演奏的細節,而非全然不知。而且就像林振葉講的,雖然女性不製作也不演奏,但看久了也就學會了,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13 2005 年 8 月 7 日報導。還有位老婦人說,如果有現成材料,一個小時就可以製作完成一把弓琴,14 2000 年 6 月 2 日 Kacaw 報導,Pi'iw 翻譯。顯然她對弓琴製作也有一定程度的瞭解。

由於馬蘭並沒有留下太多口簧琴的確實資訊,在此參考其他阿美族人所報導的口簧琴。花蓮玉里阿美人,同時也是知名的阿美音樂研究者林信來告訴我,其父親年輕時所製作的口簧琴留給了母親,父親過世後,曾見到母親看着這把口簧琴垂淚相思15 2000 年 6 月 1 日報導。。可見口簧琴是為情侶之間愛戀的信物。一把口簧琴要在五、六公分長、不到兩公分寬的竹片上精緻加工,並安置一或二個銅製簧片,顯然需要相當細膩的手藝技術。口簧琴常附有收納保護用的竹製琴套,琴套上多做編籐裝飾加以美化。而如前述介紹郭清溪的手藝時所說的,編籐器與竹木器又是阿美族男子的傳統技藝,所以製作一把口簧琴,等於是男子手工能力的證明,表示已做好成家的準備。

反觀馬蘭人對待弓琴的態度就很不同,雖然老人在年輕談戀愛時的確使用過弓琴,但這項樂器似乎不如口簧琴來得有保存價值。新馬蘭的 Laway 長老說:

這〔弓琴〕不是什麼很值錢的東西,拿來送人也不太好意思。我自己的弓琴,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後來也就找不到了。16 2000 年 6 月 3 日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林振葉也有很類似的談話:

結婚以後,就不用弓琴了。就隨便放在什麼地方,不會特別找地方來放。17 2005 年 8 月 7 日報導。

如此看來,口簧琴的製作步驟複雜,技術等級要求又高,所以倍受珍視;相對地,構造單純又製作容易的弓琴,就不被視為什麼貴重特別之物,並不會拿來當做男女感情的信物。

再回頭看看剛剛引述 Sawmah 的談話,他表示弓琴的音量雖然比不上口簧琴,但卻「什麼聲音都做得出來」。如果 Sawmah 的意見足以代表那個時代部分馬蘭人的想法,那麼口簧琴沒落、留下弓琴繼續被使用的情形,說不定有音樂聲響上的因素。

口簧琴與弓琴的沒落

Sawmah 的談話還為馬蘭口簧琴與弓琴的沒落提供了一種可能解釋,即日本政府的禁令。不過實際上不少比 Sawmah 年輕許多的報導人都還有使用弓琴的經驗,看來即便有這道禁令,在政策施行上也不見得具有嚴格的強制力。

我認為 Sawmah 的意見必須從他的生命經驗來解讀。他將樂器遭禁與豐年祭之事相提並論,1938 年馬蘭部落受日本政府的要求改在陽曆元旦過新年,原本夏天舉辦豐年祭的傳統曾短暫中斷(羅福慶 2001:195),當年入階的年齡階層也因此被取名為 laketun 「啦中斷」。 Sawmah 本人正是「啦中斷」成員,雖然一、兩年後豐年祭就恢復於夏天舉行,但 Sawmah 對此事必然深刻於心。所以經歷過這段歷史的馬蘭人,自然而然會將當時的種種社會變遷與豐年祭中斷事件類比在一起,產生同樣是日人禁止的印象。也就是說,馬蘭人很自然地將種種傳統文化的消失歸咎於日本官方的禁止與限制。

再試從用途的方面來推想,口簧琴與弓琴都是戀愛中的男女所使用,那麼如果因為某些社會因素,年輕男女改變了彼此進一步交往時表露心意的方式,也許就有可能影響到口簧琴與弓琴的延續流傳。前面所引述新馬蘭長老 Laway 的談話中就提到,他自製弓琴單純只是自娛,而沒有用來追求女子。郭清溪也表示:

在我那個年代,〔年輕男女談戀愛〕時興的不是弓琴,而是情人袋〔按:即檳榔袋〕。家裏的小孩帶着自己的情人袋到心儀的女生家,回來時如果袋中有檳榔,就表示女生接受了。18 2000 年 4 月 3 日報導,Pi'iw 翻譯,筆者整理。

那麼不論日本政府是否針對口簧琴及弓琴等傳統樂器的使用下達禁令,口簧琴與弓琴的式微,很可能另牽涉其他多種社會變遷的因素。比方黃貴潮就常提到,阿美族口簧琴的沒落與口琴(harmonica)這種西式樂器的傳入有很大的關係(黃貴潮口述,黃宣衛整理 1988)。有位老婦多次提到自己的丈夫除了能夠製作、演奏弓琴,還懂得吹西式口琴。她屢屢在談論弓琴時提起口琴,絕非偶然。很可能弓琴與口琴對馬蘭人來說有相當的同質性,意味着口琴影響了馬蘭弓琴的式微。

政治權力與文化知識

接下來要談的是我與一位年過八十、居住在馬當部落的女長者 Simoy 進行訪談的經過,拜訪她主要是因為她相當年長卻依然硬朗而健談,以同輩的老人來說是好的採訪對象。不過也因為年紀的關係,Simoy 完全無法以漢語溝通,必須請她的兒孫輩協助翻譯。由於 Simoy 比郭清溪要來得年長,所以我很自然地在訪問 Simoy 前猜測她或許知道口簧琴。但實際見了面,給 Simoy 看過口簧琴後,她一樣笑着搖搖頭說不認識。這時在旁幫忙翻譯的 Simoy 之子 Paylang,顯得有些氣憤地說:

這是泰雅族的東西,我們阿美族沒有這個東西啊!你們研究者怎麼可以把我們原住民的文化都搞混了?如果你們把東西寫錯了,我們將來怎麼知道什麼才是自己的文化?

四十多歲年紀的 Paylang 是個十分注重部落傳統與文化傳承的人,也在所屬的年齡階層中擔任領導幹部的職務。然而他的生命經驗當中並沒有口簧琴的出現,他的母親也不認識,所以並不知道馬蘭過去曾經流傳過口簧琴。於是他在意我以外來人士的身分混淆了阿美族與外族的文化,會影響到馬蘭本身的文化傳承。現在在馬蘭地區,這樣執着於維護傳統文化的熱忱在年輕族羣當中並不少見。他們相當關心自己族羣文化的主體性,不僅十分強調外來研究者應有的尊重,而且更希望族人能對文化擁有更多的自主權,由族人自己來傳承、詮釋本族的文化,而不是僅倚賴外來的研究者。

既然 Simoy 不認識口簧琴,我繼續透過 Paylang 的翻譯向她詢問「弓琴」的事,但 Simoy 以及在場其他的長者都顯得不知情。 Simoy 的女兒 Panay 與我之間有了如下的對話:

Panay:這是什麼東西?連我媽媽都不知道,為什麼你會知道呢?

我:我從新馬蘭一個老人那邊聽來的,他做了一把 datok 〔弓琴〕給我看……

Panay 〔帶着不以為然的口吻打斷我的話〕:新馬蘭,那小小的部落……。

Panay 的反應,似乎表示新馬蘭部落規模太小,所以該地居民的意見不值採信。我認為她的回答暗示着馬蘭地區各部落政治勢力的分配問題。

Simoy 一家人居住的地方乃是馬當部落(Matang),乃是日治末期馬蘭人向外圍尋求耕地時的主要區域。其實 matang 這個字的意思就是「肥沃地、開墾地」。後來越來越多的馬蘭人遷居於此,而形成一個新的子部落。如今馬當部落的阿美族人口甚至超過了馬蘭本部落,也因此馬當族人常以積極的作為爭取更多的部落政治權力,以及他們自認應有的勢力與地位。例如:原本馬蘭地區各部落新入階之年齡階層的命名都是遵從馬蘭本部落長老的占卜決定,然而馬當幾次不依從馬蘭部落而自行為新階命名;豐年祭期間有一相當嚴肅的祭祀儀式稱為 misatula 「引領祖靈」,而這個祭儀任意舉行可能帶來危險,所以原本只有馬蘭部落才有權舉行,但馬當也以人口眾多為保護自己部落年輕人為由而舉辦「引領祖靈」19 參見第四章有關豐年祭的介紹。。至於新馬蘭部落,其人口規模在馬蘭地區雖非最小,但仍遠遜於馬蘭本部落或馬當,也鮮少能與本部落或其他子部落在政治事務上競爭角力。

換言之,部落原本的位階是以最早的馬蘭本部落為尊,但部落的人口規模可能造成權力上的調整。當子部落的人口眾多時,其住民會希望擁有較高的政治力量,部落事務方面也能獲得更高的自主性,而得與馬蘭本部落分庭抗禮。對於「傳統文化」的解釋權與傳承責任,也可視為部落事務的一種延伸,當然也就取決於部落的政治勢力。大部落有更多的權力和責任來維護、遵從傳統文化,或是在各部落間主導傳統文化的相關事務,擁有較高的發言權力與地位。如同豐年祭的舉行,大部落十分講究儀式的步驟流程,一絲不苟,因為大部落必須在這類場合裏展現其風範,以「嚴守傳統」的手段,來確保政治上的地位;小部落則受限於人力,在儀式的細節上常不能面面俱到而被迫有所簡省,即便如此族人也不會太過計較。在這樣的思維邏輯下,Panay 認為從新馬蘭這個在人口、政治上都不突出的小部落蒐集資訊並不可靠的想法,也就有跡可循了。

這次訪談結束,我也就以為 Simoy 並不認得弓琴。幾年之後,我又有機會再度訪問 Simoy 。在完成了預定進度後,我一時興起,翻出了郭清溪演奏弓琴的照片請 Simoy 觀看,沒想到這次 Simoy 表示知道這個東西,而且當年追求她的男子就曾對她演奏過。這下我驚覺自己第一次的訪談不夠縝密而產生誤會了。兩次訪談結果有如此差異,回想起來應該和談話的過程與條件有關。第一次與 Simoy 見面時,談話的節奏都被她較為強勢的兒子 Paylang 所掌握,我又只是在口頭上提到 datok(弓琴),Simoy 可能尚未完整理解我的問題,旁邊的親友又眾說紛紜就直接下了結論;第二次的訪談雖然還是需要翻譯協助與 Simoy 溝通,我已較能傳達自己的意思,再加上郭清溪演奏弓琴照片提供了明確的輔助,訪談的結果也就有所不同。

最後我將幾位不同世代、不同性別的馬蘭報導人對口簧琴及弓琴認識的情形,列於表 1 以茲比較:

表 1:不同世代之馬蘭報導人對口簧琴及弓琴的認識情形
出生年代報導人性別弓琴口簧琴
1910 年代Laway製作、使用過聽說過
Sawmah認識但無實際使用經驗小時候玩過
1920 年代Simoy有使用經驗不認識
Tengo聽說過,但無實際使用經驗不認識
郭清溪製作、使用過不認識
So’el見過長輩使用,無實際使用經驗不認識
Ngalay製作、使用過不認識
林振葉有使用經驗,瞭解製作方式不認識
1930 年代Fi'ik見過長輩使用,無使用經驗不認識
Fafoy見過長輩使用,無使用經驗不認識
林振鳳有使用經驗,瞭解製作方式不認識
Kacaw有使用經驗,瞭解製作方式不認識
Maysang小時玩過,無製作經驗不認識
1940 年代Hongay知道,無使用經驗不認識
1950 年代以後Panay不認識不認識
Paylang不認識不認識

說明:按報導人年紀排序

很明顯地,只有 1920 年以前出生的長者才知道口簧琴的存在。一直到 1940 年代初期出生的馬蘭人都還知道弓琴,大部分也使用過。同一個年齡層裏,女性對弓琴的認識與接觸程度似乎要比男性來得高,這應該是男子通常追求年紀較輕的女子的關係。 1950 以後出生的人就沒有在生活中接觸弓琴的經驗,所以都不認得。不管是口簧琴或弓琴,不認識的馬蘭人都疑惑它們的來歷,認為應該是外族樂器而非馬蘭所固有──所謂「傳統」的消逝,可以是多麼地快速。口簧琴與弓琴在阿美族都屬於年輕未婚男女的樂器,一旦成家之後不再使用這兩種樂器,下一代只能從兄長或同儕處接觸之,在這種情況下,其他的社會變遷條件就會成為口簧琴與弓琴沒落的催化劑。例如情人袋的崛起,使得弓琴不再是年輕愛侶的傳情媒介,間接造成弓琴的式微。此外兩種樂器雖然具備眾多的同質性,不過本身在型體構造、製作技術、甚至聲響能力上的差異,也可能導致兩者普遍程度的此消彼長。口簧琴與弓琴的興衰,還透露出馬蘭人對於社會狀況、政治運作、文化傳承等方面的思維方式。老人所謂「日本政府禁止」的說法,意味着日本統治政策可能帶來的變遷,同時也是報導人基於生命經歷而對當時種種社會現象的理解與投射。在馬蘭從原本一個部落,到了近三、四十年來陸續產生許多子部落之後,各部落間政治力量的競爭與抗衡,也成為當代馬蘭地區一個有趣的現象,各大部落爭取政治地位的同時,甚至影響對於「傳統文化」的主導與解釋權。

至於年輕一輩馬蘭阿美人對於口簧琴與弓琴一無所知,並非意味他們「遺忘了傳統」,而應理解為他們「認識傳統」的方式。如同部落起源的歷史敘說已流行祖先由恆春一帶的 Palidaw 登陸的說法、〈獵首歌〉隨着農作變遷導致大獵祭的祭儀性質轉化而變成了〈祈雨歌〉,新的認識與說法都已被當代的馬蘭人視為是「傳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