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動態的「傳統」

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什麼是「傳統」？一般對於「傳統」的看法，多認為其主要牽涉了長時間的流傳，而且某種程度上是穩固的。比方教育部的《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就把「傳統」一詞解釋為：「世代相傳，有傳承延續性質的社會因素。」^[1]1 見「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網站（http://dict.revised.moe.edu.tw/ ）查詢結果。

本章所討論的起源傳說、祭典與祭歌、樂器與生活、歌謠的形式風格，這些都屬於原住民文化當中所謂的「傳統」。然而每一世代馬蘭人對於這些事物的認識卻不相同，他們所各自認知的「傳統」也不一樣。對許多人而言，祖先就是從南邊的 Palidaw 北上來到馬蘭，因而無法接受北方起源的說法。「不夠老」的人因為沒有實際接觸或使用的經驗，所以不認識口簧琴，但再年輕一點的連弓琴也不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些也不是馬蘭人的「傳統」，個人真實的生活經驗才是馬蘭人認定「傳統」的最主要條件。所以本章關於這些案例的探討，並不是要着眼於「傳統」的固着與延續，反而要強調「傳統」的動態。

原本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一個族羣或部落的神話傳說，透過口述記憶的方式代代流傳下來，傳承的過程當中當然不會一字不差地完全照錄，每個人發揮自己的口才或創見增刪情節，是很自然的，但至少故事仍會維持一定的梗概與發展。可是馬蘭人關於祖先起源的口述歷史，卻在短短幾十年之間發生南轅北轍的大變化。十九世紀阿美族人為了尋找適合的生存環境曾有大規模的移動，其複雜的遷入遷出與路線分合，造成各種起源說法紛陳。當代的 Palidaw 起源說法，據信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形成的（詳見第五章）。此外，早期傳說的神話色彩濃厚；當代的起源說則現實感較為強烈。令人注意的是，老人提到日本時代學校老師教導他們祖先乃來自於菲律賓，可知官方教育有可能為馬蘭人帶來不同的空間觀與宇宙觀，乃至於當代的起源說法中，捨去較多「神話」的成分。

馬蘭起源說的例子，顯示了社會與歷史事件（阿美人的移動）、國家體制（官方教育）都是一個族羣形成其共同認知的可能因素，在〈祈雨祭歌〉以及弓琴與口簧琴的案例中也可以觀察得到。

當代馬蘭老人所說的「祈雨祭」，實為日治時期調查文獻中的「大獵祭」。祈雨祭與大獵祭的性質本不相同，但儀式的舉行並非一成不變地複製流程步驟，而會根據社會的需要而有所調整，自然牽動儀式目的的變化。除了祈雨祭外，馬蘭還有其他類似案例。像是稱為 misala'owan 的祭典，它原是驅蟲的儀式（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1914：10），但現在的儀式內容卻完全與驅蟲無關，可想而知是因為農作已無驅蟲的必要（見第四章第一節）。就連每年夏天最為盛大的重要祭典豐年祭，其標示「年」的作用如今也只剩下象徵面的意義。日治末期大獵祭的變遷過程中，即可見國家體制的作用。馬蘭許多與小米密切相關的農業祭儀逐漸簡省甚至於終止，原因是日本政府在臺東平原積極推動種植水稻的政策。但如果把祭儀目的的轉變歸因於社會的「現代化」，那麼可能過於簡化。大獵祭在日本時代已由獵鹿取代獵首，其原因可能是馬蘭人很早開始接受農耕而日深，故與卑南人建立了新的互動關係，使得獵首喪失其原先的意義（另參見第六章第一節），由此可見儀式的變動不只有所謂「現代化」的因素。

至於口簧琴與弓琴，從不同世代報導人的口述史料，得以綜合出兩者在時間流轉下的消長狀況。可惜這方面不像儀式祭典那樣有較多的文獻着墨，具體是哪些社會面、經濟面或歷史面等等的因素所形成，並不是那麼明朗。日治末期西洋口琴的興起，致使「傳統」樂器式微，如此看來弓琴與口簧琴的沒落與商業或殖民的機制有關。弓琴與口簧琴的阿美語名稱（datok）與鄰近的卑南族、布農族極為相似，也提醒了過去早就有族羣間互動交流的事實。

前面幾個案例，看起來大多與「外部」的互動有關；歌謠演唱模式的變化，則是強調即興的系統「內部」就具備了源源不絕的驅動力。即興的運作下，歌曲演唱方式的改變是很自然的事，卻造成了歌手之間互相評論是否「傳統」的現象。歌手承襲了某種演唱風格，並且認定為「傳統」，然後在自己的實踐當中，進一步且無意間形成了自己的「傳統」，成為與他人不同的區辨特徵。不過在此需要說明的是，區分「外部」或「內部」因素，只是敘述上的權宜之計，在討論建構「傳統」的條件時，更需要以整體來考量。現在的馬蘭歌手會這麼強調「傳統」，很可能是因為近二十年來原住民音樂受到外界重視所引發馬蘭人的反省。百餘年來馬蘭人處於如此複雜的對外關係，事情的發展仍看馬蘭人如何協商與回應。好比許多原住民祭典遭受日本政府的強迫禁止，馬蘭人卻願意反抗而堅持豐年祭應該在夏天舉行。

在本節的討論中，我避免使用「變動」一語來描述這些馬蘭人的「傳統」，因為「變動」隱約含有事物原本應該處於某一狀態而後受某些因素影響而改變的意味，也就是帶有一點「本質論」的解釋色彩。對此，我傾向採用「動態」一詞，來強調「傳統」隨時處於人們實踐而形塑的過程當中。

於是，「傳統」是複雜的有機體，它並不單單僅以「固有與否」做為判定標準，還包含社會與歷史情境、國家力量、生命經驗、民族情感、異己區辨、以及自我意識的表現。本章的目的，也在於藉由對馬蘭音樂相關的研究，嘗試以馬蘭人的思維方式為基礎，重新檢視所謂「傳統」一詞的意義，以及所謂「傳統」的意識是如何被建構、解釋甚至改變。換言之，「傳統」是有生命力而非一成不變的，回應着歷史觀點、社會環境與人際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