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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4 婦女慰勞團 | 目錄 | 4.2.6 豐年祭大會舞 >

成年男子與婦女在海邊忙祿，至於留在聚會所的長老，除接待前來送飯的婦女團及報告海祭狀況的幹部代表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處理。偶爾可以看到長老飲酒談天，唱起〈部落先祖之歌〉。

到了海祭第三天的下午，男子已結束捕魚的工作，海祭帳篷裏飲酒談笑的輕鬆氣氛和前兩天的嚴肅截然不同，有的年輕人彈吉他，幫大家伴唱國語流行歌曲。兩點左右，「部落分配」幹部向全體青年發表演說，勉勵他們三天來的表現，有疏失的地方也提出檢討。青年的各階幹部陸續起立發表感言，口才對馬蘭男子的重要性在這個場合中再次表露無遺。然後眾人依照階層次序排隊繞着帳篷踏跳，稱為 paceyace 。每踏跳一圈，最高階者就可以離隊休息，剩下的男子繼續繞圈跳，如此直到最年輕的青年階層為止，接着就拔營離去。

青年的護衛舞

這時低階青年的母親、妻子或女友，已準備好傳統服在半路上等候讓他們換裝。他們戴上稱為 alusaysay 的「披肩」，腰繫 palalikud 「臀鈴」及 funus 「裝飾禮刀」，肩揹 alufu 「檳榔袋」，左手持別有裝飾彩花的黑色陽傘，將步行的部落總管等長者圍在中央，以富有節奏感地步伐繞着長者們擺手蹬跳，同時一路回到聚會所。這個青年的特殊步伐稱為 palaylay，經常被譯為「勇士舞」或「凱旋舞」，實際的用意是保護居中的長者，因此比較適切的稱呼應該是「護衛舞」。「護衛舞」在其他的南部阿美族部落也可見到，以都蘭部落最為有名^[1]1 當地的名稱是 pakurakuray 。卑南族大獵祭結束返回部落時男子的隊伍行列及步伐動作也與阿美族的護衛舞雷同。。據說以往跳護衛舞時是手持長矛，更顯示其守護長者的目的，直到日治時代才在官方的要求下改為陽傘。此外護衛舞還有展現年輕男子力與美的作用，馬蘭阿美語中表示「青年」的 kapah 一詞本來就有「青年」與「美麗」的雙重涵意。沿路上婦女、小孩都等着觀看男子歸來，給予鼓勵。

未婚男子的華麗盛裝，以披肩、臀鈴為特色。「披肩」據說原是漢人的霞披，阿美族人則當做適婚者的裝飾，男女皆可披戴，色彩鮮豔，繡有多種花紋及亮片，下緣週圍垂掛稱為 singsing 的「小鈴鐺」，此種鈴鐺應該是漢人所傳入。^[2]2 過去馬蘭有一年齡階層名叫 lasingsing 「啦鈴鐺」（臺灣總督府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2000：209），推算起來成階的時間約於 1881 至 1882 年間，可能是為佐證。「小鈴鐺」的體積小，聲音細碎清脆，多別在披肩或檳榔袋上做裝飾用。當阿美人着盛裝時，走起路來「小鈴鐺」不斷發出響聲，甚是好聽。「小鈴鐺」的聲音也成為阿美族人慶典的典型氛圍，馬蘭人說：「聽到鈴鐺的聲音就知道豐年祭到了。」臀鈴則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所專用，它是一塊用有各種花紋圖案裝飾的色彩布料包覆的板狀物，以布條綁繫於腰間，在接近底部的位置也垂掛了一排「小鈴鐺」。

大概是因為護衛舞與阿美族歌舞一樣，屬於豐年祭各階段儀式中比較具有「賣點」的部分，所以臺東市公所規劃觀光文化活動時，將護衛舞納為項目內容，有時出發地點及路線還會配合市公所的需要而調整。

部落總管率領的護衛舞行列慢慢接近聚會所，長老在聚會所內焦急等待，婦女也都在聚會所外翹首觀望。直到護衛舞的身影遠遠地出現，大家歡聲雷動，興奮地跑上前去迎接。直到隊伍走到聚會所門前，氣氛達到最高潮，長老毫不保留地向海祭男子們鼓掌歡呼。

聚會所的慶功儀式

在傳令長老的指令之下，部落總管、部落副總管及部落庶務這三個海祭大帳篷裏的高階領導階層，向長老行禮致敬，然後這三階層就被請入聚會所就座。原本只有長老才能進入聚會所；這天，達成任務、光榮歸來的他們擁有特權。司儀長老請大家起立，向馬蘭大頭目 Mahengheng^[3]3 參見第五章第二節的介紹。之遺像行三鞠躬禮，接着喊出：「 radiwen suni 奧運，radiw no fufu 。」（接着來唱〈奧運歌〉，祖先的歌）然後領唱〈第二首長歌〉。這些儀式動作顯然是受到近代國家力量的影響，將「向國父遺像行鞠躬禮、唱國歌」的典禮程序移植到豐年祭的儀式上。〈第二首長歌〉不僅因亞特蘭大奧運會事件被稱為〈奧運歌〉，它同時也是「馬蘭年齡階層文化促進會」的〈會歌〉。

曲畢眾人就座。長老中之最尊長者呼來傳令長老，命令他們向部落總管等人獻酒、點菸或倒水，傳令長老聞令即刻小跑步取來竹杯或火把服務部落總管。長老不斷地下命令，傳令長老們也不斷來回奔走。這段儀式一方面犒賞部落總管完成海祭任務，另一方面也考驗傳令長老，除此之外其實還具有濃厚的遊戲意味。傳令長老都已六十歲出頭年紀，行動力不如年輕之時，卻又被要求得像傳令少年那樣迅速地反應長者命令。看着傳令長老如此被呼來喚去，大家也都覺得很逗趣。

這段輕鬆的活動結束，進入嚴肅的儀式。待大家肅靜之後，長老發表精神講話，再由部落總管之司祭向長老報告海祭期間發生的大小事情。其他長老也紛紛起立發言，或勉勵、或檢討。眾人發言完畢，長老之最尊長者，隨即領唱〈部落先祖之歌〉，全體男子一同和唱。領唱的即興歌詞內容，不外乎是呼唸頭目之名，報告海祭情況等。眾人一邊唱，一邊照音樂節拍規律地抬起右腳踏地。〈部落先祖之歌〉大概可以唱個十來分鐘左右，到一個段落後，領唱的長老會在即興填詞時要求「部落總管」司祭緊接着領唱。〈部落先祖之歌〉這首歌平日不能演唱，一年當中不過就在豐年祭期間，若是司祭不擅音韻，就只好照自己模糊的印象發揮。曾聽到某位司祭在填詞時表明自己不懂歌唱感到不好意思，央求比較擅長歌唱的部落副總管代替他，惹得大家一直笑。也是有擅長音律的司祭，不僅在「引領祖靈」儀式中祭詞唸得行雲流水，領唱〈部落先祖之歌〉也十分在行。

〈部落先祖之歌〉唱完後，聚會所的儀式就告一段落，部落總管、部落副總管及部落庶務三階起立向長老躬身行禮，一邊跳 lakacaw 〈迎賓送客舞〉一邊離開聚會所向長老揮手道別，長老隨後也各自回家去。青年們則是在廣場上繼續踏跳護衛舞。

〈部落先祖之歌〉的禁忌顧慮

我開始觀察馬蘭本部落豐年祭時，尚有幾位深具威嚴，又熟悉祭典流程的長老，儀式在他們的主持下順利流暢，海祭結束回到聚會所的儀式也由他們領唱〈部落先祖之歌〉。然而幾年過後，這幾位長老不是過世，就是行動不便無法出席，儀式也交由其下一兩個階層的長老做主。雖然他們參與了幾十年的儀式，但輪到自己上場時還是難免緊張。到了儀式最後該演唱〈部落先祖之歌〉時，這幾位長老遲遲沒有開口，也沒有下達任何指示，大家尷尬地坐在位子上等待，現場瀰漫一片騷動。就這樣僵持了一陣子，突然一位名叫 Paylang 的長老走到資深長老面前說了幾句話，只見資深長老點了點頭，Paylang 回到座位上，開始領唱〈部落先祖之歌〉。

在當時的長老成員中，Paylang 頂多屬於中等資歷。〈部落先祖之歌〉一向是由最為尊長的長老來領唱。照此原則，Paylang 恐怕還不具資格。但他眼見長輩們無人起唱，儀式無法繼續進行，於是毛遂自薦。再者長輩在前，他也不能妄自作為，必須先取得資深長老的同意。我猜想或許 Paylang 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才會上前爭取。相對地，資深長老遲遲不領唱，可能是對歌唱能力沒有信心。沒想到又過了兩、三年 Paylang 也因病去世，大家於是要求某位更年輕的長老來領唱。雖然他認真地完成使命，但我在現場的感覺是，他並不是很樂於接下領唱〈部落先祖之歌〉的責任。還有幾位善歌的長老私下向我透露，曾受大家請託擔任〈部落先祖之歌〉的領唱，但都斷然拒絕，還謊稱自己不會。原因是還有這麼多前輩長者在世，要是唱了恐怕對自己產生不利的影響。

近年來長老不論在開始日或海祭結束的儀式裏，都表現出沒有積極的意願演唱〈部落先祖之歌〉，資深者自認歌唱能力未達水準，較年輕而有能力演唱的又不願出頭。如果進一步探討〈部落先祖之歌〉的性質，會發現其中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從儀式的禁忌與嚴肅程度來看，馬蘭地區豐年祭最慎重且禁忌性最高的段落是開始日的「引領祖靈」。「引領祖靈」的目的在於祈求祖靈保祐青年下海捕魚能夠平安，所以「引領祖靈」乃是為海祭來服務，應以海祭為中心來理解豐年祭的結構與禁忌性質。在海祭之前，舉行「引領祖靈」祈求平安，必須要唱〈部落先祖之歌〉；海祭後回到聚會所的慶功典禮（沒有阿美語名稱）又要再唱一次。於是在儀式的結構上，海祭是以〈部落先祖之歌〉來啟動，又以這首歌曲來結束──可以說海祭的嚴肅成分，正是由〈部落先祖之歌〉加以確認。換言之，馬蘭的豐年祭，以三天兩夜的海祭為禁忌中心，配合海祭所演唱的歌也是最具禁忌的〈部落先祖之歌〉。

「引領祖靈」與〈部落先祖之歌〉的禁忌，在於這兩件事都會招來 kawas，即祖先的靈與各種神靈。執行這兩件事的人，也就承擔了招來靈的危險，如果稍有輕忽或能力不足來面對靈，可能會造成健康或生命的危害。「引領祖靈」的執行者是部落總管的司祭，在開始日那天的儀式上，司祭必須自己一個人坐在角落，與其他同階夥伴隔一點距離，就是因為他要執行「引領祖靈」，得小心避免「靈」影響他人。^[4]4 感謝馮建彰提供此訊息。海祭後慶功儀式的主持者是長老中的最尊長者，在阿美人的觀念裏是年紀越長，越具有接近靈的能力。所以由老人來負責領唱〈部落先祖之歌〉，就是要憑借其能力來承受靈的危險，使歌曲能發揮其效用。

因此領唱〈部落先祖之歌〉或是執行海祭相關儀式，本身都是高度禁忌的行為，使得執行者顧慮表現而心生畏懼。過去幾位熟稔儀式及歌曲的長老去世後，其他長老不願領唱〈部落先祖之歌〉，「不會唱」不過是藉口罷了。最大的原因正是畏懼靈的力量，擔心自己萬一沒有唱好會傷害到自己。資淺的長老拒絕，是因為還有更年長的前輩在世，不可隨意踰越其權力，就算是獲得授權，也是讓自己先於年長者去面對靈，既然心中的顧忌揮之不去，乾脆退避以維自己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