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人 馬蘭歌

臺東馬蘭阿美人的音樂活動與思維

孫俊彥

6.5.2 學術調查與錄音

目前仍為未完成初稿,請勿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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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人組成歌舞團體,向外界展示自己的文化,謂為「表演」。而外來研究者到了部落,集合族人演唱歌曲以進行調查、錄音,本質上來說,族人也是以進行一場「表演」的態度來面對研究者。呂炳川所保存、收藏的幾位研究者的調查實況錄音1【呂炳川】 ,內容包含呂炳川 1967 年、姬野翠 1971 及小泉文夫 1973 年在馬蘭地區的調查。顯示,馬蘭人接受學者訪談錄音的過程中,大多保持默不作聲或低聲交談,表現得較為慎重而拘謹,與平日聚會自在地飲酒談笑有很大的不同。

研究者請求錄音(特別是短期的調查)時馬蘭人的反應與平日不同,那麼他們演唱的音樂內容是否會跟着改變,是一件值得探究的問題。不過若是把每次學術調查錄音的曲目內容都列出比較將太佔篇幅,在此我挑選出三次不同年代的錄音曲目供讀者參考(表 14)。2 較完整的內容見附錄一。

表 14:三次學術錄音之演唱曲目比較
1943 年
臺灣民族音樂調查團錄音
1967 年
李哲洋、劉五男調查錄音
1978 年
許常惠調查錄音
1. 〈迎賓送客舞〉
2. 〈除草歌〉
3. 〈跳躍舞〉
4. 〈部落先祖之歌〉
5. 〈巫師歌.向日月祈禱〉
6. 〈巫師歌.向祖先祈禱〉
7. 〈第二首長歌〉
8. 〈獵首歌〉
9. 〈祈雨歌〉
10. 〈聚會起頭歌〉
1. 〈除草歌〉
2. 〈除草歌〉
3. 〈婚禮飲酒歌〉
4. 〈拾貝歌〉
5. 聚會飲酒歌曲
6. 〈遊戲歌〉
7. 〈宴會舞〉
8. 〈第一首長歌〉
9. 〈第二首長歌〉
10. 〈婚禮歌〉之一
11. 〈飲酒歌〉
1. 〈拜訪歌〉
2. 〈第二首長歌〉
3. 〈第一首長歌〉
4. 〈勞動歌〉
5. 〈日本投降,送日人回國歌〉
6. 〈除草歌〉
7. 〈郭氏夫婦戀愛歌〉
8. 三首豐年祭大會舞:
〈跳躍舞〉、
〈敬禮舞〉、
〈踏步舞〉之一

說明:1943 年臺灣民族音樂調查團者,只討論錄音,不計實地踏查的部分,參見黑澤隆朝 1973:251 、 252;孫俊彥 2009 。 1967 及 1978 年之錄音,見【許常惠還原】 編號 ADR-005A 與 ADR-006B 、 BDR-015-06 至 BDR-015-12 。復原錄音中獨缺 1978 年許常惠採錄的第 5 首〈日人投降,送日人回國歌〉,無法判斷實際曲目。的確有少數固定旋律、歌詞的現代實詞流行歌謠提到戰爭相關內容,然與許常惠記載這首歌「複音唱法,自由對位式」並不相符(1987:76),也不是該曲演唱者郭英男等人所偏好歌曲類型。若從曲名來看,它應該是阿美族人親友遠行或青年子弟當兵前舉行的「送行」、「歡送會」(mi'ingkay)上所唱的〈歡送歌〉。

從表中列出的曲目來看,當中可發現不少重複的歌曲(未列出的其他學術調查錄音亦然)。根據可知的學術錄音資料,每個研究者都採錄過〈除草歌〉,是馬蘭歌謠在錄音史料中橫跨時間最廣的一首。同樣流行的還有〈第二首長歌〉,只差北里闌沒採錄過,但整體的錄音總數量勝過〈除草歌〉,特別是 1990 年代以後有大量的錄音,原因當然是 1996 年亞特蘭大奧運會的宣傳短片配樂引用此曲所掀起的熱潮。〈聚會起頭歌〉的露臉機會雖然不及前二者,但北里闌、呂炳川、吳榮順等不同世代的研究者也都留下了錄音。3 以上歌曲收錄於錄音中的情況,請見附錄二。

其實這些歌曲不只頻繁出現於錄音史料中,我十餘年來在馬蘭同樣經常聽到。我另挑選了四次馬蘭人平日聚會演唱曲目(表 15),以和學者的調查錄音對照。兩相比較下,學術錄音與平日聚會演唱確實有許多共同曲目,所以這些歌曲應該就是長期以來馬蘭阿美人經常演唱的歌。因為它們最為人所熟悉,平時就已反覆演唱,外來研究者請求錄音時唱出來是很自然的事。另一方面,〈除草歌〉、〈長歌〉、〈聚會起頭歌〉等常見曲目都屬古調,族人認為它們最能代表馬蘭文化,因此在面對學者調查時最容易拿出來表現。

表 15:四例馬蘭人日常聚會演唱曲目
1980 年代初期2000 年2004 年2005 年
1. 〈拜訪歌〉
2. 〈第一首長歌〉
3. 〈第二首長歌〉
4. 〈勞動歌〉
5. 〈除草歌〉
6. 〈犁田歌〉
7. 〈 Nanna 〉
8. 聚會飲酒歌曲
9. 〈啦軍艦之歌〉
10. 〈迎賓送客舞〉
11. 〈青年歡樂歌〉
12. 〈啦恢復之遊戲歌〉
13. 〈遊戲歌〉
14. 聚會飲酒歌曲
15. 聚會飲酒歌曲
16. 〈歡送歌〉之一
17. 聚會飲酒歌曲
18. 聚會飲酒歌曲
19. 聚會飲酒歌曲
20. 〈拜訪歌〉
1. 〈拜訪歌〉
2. 〈聚會起頭歌〉
3. 〈青年歡樂歌〉
4. 〈小米田工作歌〉
5. 〈拾貝歌〉
6. 〈歡送歌〉之二
7. 〈勞動歌〉
8. 〈牧牛歌〉
9. 〈第二首長歌〉
10. 〈第三首長歌〉
11. 〈第一首長歌〉
12. 〈孤獨歌〉
1. 〈第二首長歌〉
2. 〈第一首長歌〉
3. 〈第三首長歌〉
4. 〈婚禮飲酒歌〉
5. 〈遊歷歌〉
6. 〈牧牛歌〉
7. 〈除草歌〉
8. 〈青年歡樂歌〉
9. 〈歡送歌〉之一
10. 〈聚會起頭歌〉
11. 跳舞類歌曲
12. 〈婚禮歌〉之二
1. 〈拜訪歌〉
2. 〈第二首長歌〉
3. 〈第一首長歌〉
4. 〈除草歌〉
5. 〈遊歷歌〉
6. 〈婚禮飲酒歌〉
7. 〈罰酒遊戲歌〉
8. 〈飲酒歌〉
9. 〈敬酒歌〉
10. 近代實詞歌曲
11. 〈聚會起頭歌〉
12. 近代實詞歌曲
13. 〈拾貝歌〉
14. 聚會飲酒歌曲
15. 聚會飲酒歌曲

說明:1980 年代初期是族人聚會時自錄演唱實況。 2000 、 2004 、 2005 年三次為筆者參與的聚會。這四次參與的族人以及主要領唱者不盡相同,以避免特定歌手的偏好曲目重複出現。

然而再進一步觀察上列兩種狀況下演唱的曲目,會發現學術調查所收錄的曲目裏包含了不少禁忌性的祭儀歌舞,這是一般馬蘭人日常聚會當中完全看不到的情形。日治時期的北里闌、一條慎三郎與黑澤隆朝就已採錄了〈巫師歌〉、〈祈雨歌〉以及豐年祭歌曲。戰後的呂炳川、姬野翠、小泉文夫與許常惠等人,也錄過這些禁忌曲目。許常惠在部落訪查時聽到郭英男夫婦的歌聲並大感驚豔後,兩度邀請郭英男夫婦於第六及第七屆「民間樂人音樂會」演出,在這兩場音樂會上,郭英男夫婦也唱了〈祈雨歌〉及豐年祭大會舞。

表 16:第六、七屆「民間樂人音樂會」之阿美族民歌曲目
第六屆(1978.10.13.)第七屆(1979.1.21.)
獨唱:
婚禮的祝福、同樂歌、少女敬老歌、犁田歌
重唱:
除草歌、訪友同樂歌、
豐年祭元老聚會歌、豐年祭再會歌
獨唱:
放牛歌、耕田歌、探親歌、借穀歌
合唱:
除草歌、婚禮歌、訪友歌、
求雨祭歌、豐年祭謝神歌

資料來源:「第六屆民間樂人音樂會」節目單,見網頁《許常惠教授報導資料_民國 56 年至民國 68 年(117-010100- 0003-019-003a)》;「第七屆民間樂人音樂會」節目單,黃貴潮提供。第七屆音樂會前的準備錄音,以及音樂會次日至白金錄音室所灌錄的歌曲,分別收錄【許常惠還原】 BDR-016 系列,以及【第一】 4 、 5 、 6 、 11 、 12 。

正如第四章所提過的,在馬蘭人的觀念裏,不在正式祭典規範的時間、地點演唱〈祈雨歌〉或豐年祭的禁忌歌舞,會造成大雨帶來水患,或是病禍甚至死亡。我剛開始在馬蘭進行訪談時,有一次播放〈祈雨歌〉的錄音,被老人要求降低音量,以免神靈聽到。也曾經請求老人家演唱豐年祭的禁忌歌曲〈部落先祖之歌〉,老人不是唱得很保留,就是斷然拒絕。每到豐年祭,老人會一再提起,豐年祭的歌舞平常都不可以唱,只有豐年祭才行。為何學術調查錄音及表演節目當中會出現禁忌歌曲,難道演唱者不擔心可能造成的危險?本章第二節提到,十九世紀末在打狗的歐洲醫師 W. Myers 說,馬蘭人雖認為在不必要的情況下唱歌會冒犯神靈,卻又充分配合外國人的請求。看來現在馬蘭人碰到外來研究者調查時的態度仍是如此。我的看法是,禁忌歌曲雖然有演唱時機的限制,但馬蘭阿美人另有一套處理例外的邏輯。

回顧臺灣原住民音樂的學術調查錄音,其採錄時間多半不在祭儀期間。因此原住民會為學者演唱祭儀歌曲,不外乎以下幾個原因。首先是研究者的直接請求,研究者在調查前可能已熟讀既有的人類學、民族學或音樂學文獻,調查期間以此按圖索驥,像許常惠就帶着黑澤隆朝的著作《台湾高砂族の音楽》調查布農族與賽夏族的祭典歌曲(見許常惠 1987)。介於調查研究者及演唱者之間的官方人士與本族通譯,也可能為了讓調查者能在短時間內看到「值得」的歌舞,而指示歌手表演特定的曲目或歌舞。以馬蘭的學術調查為例,協助北里闌進行調查的「 Laway 教師」、黑澤隆朝的「 Omura 頭目」以及許常惠的市民代表郭國進(他是郭英男的妻族晚輩),或許扮演過這個角色。

此外,也不能忽略歌手主動為調查者演唱的可能。 1971 年姬野翠曾採錄了〈祈雨歌〉,當時參與錄音的歌手(郭英男與親友)演唱完〈祈雨歌〉後,姬野翠才以日文詢問歌者是什麼曲子,再由擅長日語的馬蘭人解釋。4【呂炳川】 102A 面之 4 。由此可見,該次調查演唱〈祈雨歌〉,是出於演唱者自己的意思,而非姬野翠的請求。許常惠所主辦的第七屆民間樂人音樂會也是如此,音樂會前許常惠曾問過郭英男還有哪些歌曲可供演出之用,接着郭英男就唱了〈祈雨歌〉5【許常惠還原】 BDR-016-04 。 BDR-016 系列錄音的歌曲內容恰與第七屆民間樂人音樂會節目完全相同,再由錄音中的談話來推測,顯為音樂會前曲目準備的錄音。,顯然是演唱者自己的想法。

由這兩個案例可以做出以下推論:禁忌適用的情況主要是對「內部」,平時生活中不唱祭歌,乃是阿美族人的倫理,有如泰雅族人的 gaga 一般;但若是面對外界,特別是基於研究者的調查或是有表演需要時,那麼禁忌是可以稍微放寬的。馬蘭人長期接觸外來研究者,尤其戰後接受調查的幾乎都是郭英男及其親友,他們自然更能瞭解研究者探查文化的目的,基於展現馬蘭阿美族傳統文化的想法,馬蘭人變得不再只是被動配合,而願意主動演唱原本不可任意為之的祭儀禁忌歌曲。

面對外界的禁忌放寬原則,除了阿美人本身對於「禁忌」的理解方式之外,還有可能是受到國家體制的影響。本章前面提到許多日本時代馬蘭人的表演記錄,而且自日本統治初期就開始了。從其演出場合來看,這些表演明顯是受到日本政府的安排與指示。於是一方面日本政府刻意操作阿美族人的歌舞,藉以塑造成功統治的樣板,另一方面馬蘭阿美人也在這個過程當中,學習到歌舞表演的運作模式,以至於更容易接受外界對於歌舞演出的請求。日治時期表演中屢見不鮮的豐年祭大會舞,原本是祭典場合的歌舞,但在日本官方的要求下使用這些舞蹈,促使馬蘭人對於祭儀歌舞的觀念必須有所「適應」,造成現在馬蘭人願意以祭儀歌舞做為錄音或表演節目。